《兔耳魔王》(二)

2023-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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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也没做过什么好梦。
没能保护好的人,想要杀死自己的人,因自己的决定而死的人……魔王在清醒的时候其实并不那么在乎这些,但在睡梦中,它们就会从记忆与潜意识的角落钻进梦里。魔王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比起这些,说不定在梦中办公的体验还要好些。
魔王几乎从未做过关于幻想的梦。
成为统领一切的统治者?或许有过,但即便在梦中,身旁的同伴们也总是会一个个接连离去。她明白,知晓,且认同这样的命运。即使在梦境与幻想中,她也不会宽恕自己。
魔王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
——她没有幻想过“两个人”的故事。
关于阿拉莎与尼塔的传说大概是导火索。在研读魔族通史时,她便对故事的原典印象深刻。比起同情,那时的她更多是愤怒与不甘。所以最初拯救长得和医生一模一样的男性“阿拉莎”时,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但在这之后,梦境的发展便宛如失控的马车。
一切的最后,在梦中某人的抚摸下,意识像是坠入了厚重的云朵之中,被包裹着渐渐下坠。当她再次睁开双眼之时,身体中古怪的热流并未因梦的离去而消散,每一寸的皮肤都停留着异常的热度。头发上似乎还残留着某人的体温,她下意识地有些怀念后背那安稳的触觉,以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缎面的睡裙很规整,维持着她入睡前的状态。只是,即便被盖在睡裙的布料之下,她也能察觉到……
胸前,有两颗小小的东西,不合时宜地鼓胀了起来。
“呜……!”
她只发出了半声惊呼,就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魔王想起了什么。
她缓缓抬眼。
那位梦中的主角,方才怀抱着她、在她耳旁低语、探索着她的身体的幻象,这一切幻想的本尊,此刻正在数十厘米远的位置无辜地沉睡着。
魔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喘息声,把自己身上的被子小心地掀开,蹑手蹑脚地把身体挪到了床边,然后……
滚下了床。


魔王坐在床边,面红耳赤地抱着自己的头。
冷静。总之先冷静。不要被情绪驾驭自己的判断,尝试用理性的思维来分析现在的情况……
只是个梦。只是做了一个尝试和医生亲亲未遂、自己拉着医生的手放在胸部上、被医生从背后抱住然后揉捏胸部、最后红着脸喘息着说“喜欢医生”的梦罢了。从理性的角度推断,这是因为……
自己对医生图谋不轨。
魔王的身体倒了下去,抱着头发出了无声的喊叫。
不是这样的!魔王尝试在心中说服自己。只是认可医生的能力、欣赏他的为人罢了,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有什么抱着不端的想法。
梦中自己与“医生”的对话唐突地回到了脑海中。
“想要靠近医生……”“如果医生想这么做的话……”
“医生”的声音带着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因为这正是你所希望的。”“医生”俯在她的耳旁,“一切发展都会如你所愿。”
那个时候,“医生”的手在拨弄……
光是回想起那时医生的动作都让魔王的脸再度烧了起来。


像是点燃了身体里的火种。
胸前的鼓胀摩擦着衣物有些发疼。魔王咬着嘴唇,尝试无视身体上的异样,把思绪集中在对自己的审问上。
普罗诺亚的行程确实在她的规划之内。“盐都”普罗诺亚是艾德伍斯的领地,也是重要的贸易口岸。艾德伍斯那家伙与人类方的交流态度过于强硬,据传有人在普罗诺亚目击了人类军人的行踪,这不是件小事。
如果没有这次的突发事件,魔王本就打算只身前往普罗诺亚,但她终究没法把握医生的动向。她将这件事告知格鲁米后,忠心耿耿的龙族表示自己一定尽力帮忙。没想到医生在格鲁米的诱导下真的决定与她一同前往普罗诺亚,她确实稍稍放下心来。
……但是,为什么?
说到底,并没有必须让医生与自己同行的必要。没有“大流”的加持,治疗无法正常推进,医生也不能充当战力,不过是个脆弱的人类学者罢了。魔王扭头望向床上沉睡着的医生,掂量着对方的体格——就算不使用武器,光是现在的她都能轻易控制住这个普通的人类。更别说这里处于魔族的领地,医生在这里基本举目无亲……
也就是说,现在的医生完全处在她的控制之下。
所以,这就是自己真正的目的?
经过严密的分析之后,魔王得出了结论: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对医生别有所图。
魔王,再起不能。


魔王对这种事并不陌生。
旧贵族们将弱小的魔人与人类藏在自己的宅邸中,像豢养家畜一般利用他们满足自己的欲望。尽管在她上任后已取缔了不少虐待奴隶的劣习,对买卖市场严加管控,但即便如此,在那些贵族的领地与他们交涉时,依旧可以看见不少作为玩物的人类。有女人,也有男人。
“您不想试试吗?”
有位胆大的勋爵曾在酒桌上这样向她提议。“这都是走合法渠道聘用的人类,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自愿的。”头上长着华贵长角的勋爵搂着一位谄笑着的人类女性。“您不想试试吗?据说人类男性很擅长‘侍奉’……”
“本王又不像你们这些人,整日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拿来挥霍。”魔王干笑了两声,抬起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光是每天的政务都足够让本王焦头烂额了。芙洛、艾德伍斯这两个祸患就不提了,参议院的那群东西哪个能让人省心的?”她把酒杯一推,笑了笑,“你还想找几个人来给本王添乱?”
“那不敢,不敢。”勋爵挥了挥手,意味深长地说:“我要是真敢给您送人,若是被艾德伍斯大人知道了,我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咯……”
“再怎么说你也是我手下的人。”魔王拍了拍勋爵的胸口,“他要想对你动手,也得先过我这关再说。”
“这可真不一定。”勋爵神秘地对她低语,“您没听说过吗?几个月前,艾德伍斯举办的那场酒会上,有个贵族在酒后对您出言不逊,被艾德伍斯当众挂在了吊灯上,丢尽了脸面……”
“他还维护起我来了?这倒是稀奇。”魔王冷哼一声。“他平时可没少和我作对,我还以为他巴不得我哪天在战场上掉了脑袋呢。”
“不是那种不逊……哎,怎么向您说呢?”勋爵酒过三巡,说话也渐渐变得嘴无遮拦,“总之,您得小心艾德伍斯大人!”
这话不用他说魔王也知道,艾德伍斯总是不让人省心。如果盐都的边境关系没处理好,日后又是一大隐患。这小子要是不小心激化了魔族和人类的矛盾,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魔王的头又痛了起来。自己介入的身份也是个问题,或许应该让佩诺朵一同过来,但她最近也走不开。附近可以调动的人不算少,但知道她的现状的,就只有身边的医生了。
……医生,医生也是个问题。
她不想豢养医生。依靠自己的权势与力量将他捆在自己的身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的谄媚。她只是想要让医生以更加自由、平等的身份,留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自己究竟想要对医生做些什么呢?
当医生在一旁酣睡时,魔王缩在床边,陷入了苦恼。


魔王的头忽然一阵眩晕。
“魔……王……大人……”脑海里传来了格鲁米的声音。即便对方不在睡眠中,格鲁米也可以与她取得联系,但这种通讯会对另一方造成精神上的影响。格鲁米一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除非是紧急情况。
“怎么了?”她低声回应道。
“预言部……紧急通讯……”格鲁米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传给您……”
几个画面快速在魔王的脑海中闪过。魔王的瞳孔猛地一缩,而后急切地呼唤着对方。“格鲁米?怎么回事?格鲁米!”
脑海中的声音与眩晕一同消散,格鲁米的通讯被切断了。
魔王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齿。

面前的魔导石乱作一团,通讯用的魔力被人生生掐断。格鲁米靠在椅子上,不愿回头。
能掐断他直接传输的魔力通讯,在王城里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没猜错的话,来找他的,应该是那个最棘手的女人……
深绿的卷发垂在他的肩膀上,女人甜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做什么呢,格鲁米?”
魔将芙洛,实力深不可测的怪物。她甚至没有与魔王正面交战过,没人知道她能力的限度究竟在哪,即便是魔王也会忌惮的狡诈的女人。
“我在和魔王进行紧急通讯。”他在桌前正襟危坐。
“哦?魔王大人是吧。”芙洛在他的龙巢旁坐下,“真巧,我来找你的事也与魔王大人有关。你知道吗,我们在你的研究室找到了有趣的东西。”
芙洛朝他晃了晃手,纤细的手指间夹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些许翠绿的液体。
——那是之前从医生那边带来分析的样本。格鲁米紧皱着眉头。
“经过我的人分析与调查,这里面的液体会影响魔族的神志。”芙洛的眼里含着笑意,声音却在刹那间变得冷酷。“驭梦术士格鲁米,我怀疑你在担任通讯职责时对魔王大人图谋不轨,我代表监察司要求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魔王大人直属的部下。”格鲁米没有回头,“你至少要获得目前的临时执政官佩诺朵们的许可才行。”
“——你看这个。”
芙洛把一张文件轻轻放在了格鲁米面前。
“还有什……么?”
格鲁米瞪大了眼睛。文件上赫然盖着那熟悉的双翼之印——是佩诺朵的印记。
“现在。”芙洛满意地收起了文件,“请和我走一趟吧。”
……不对。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种事。格鲁米的大脑飞速运转着。魔王现在身处艾德伍斯的领地中,预言部又出现了那样的状况……格鲁米望着眼前女人的笑容,后背一凉。
他看着桌上散乱的魔导石,心里不禁揪了起来。
医生和魔王大人,一定……要小心啊。


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魔王并不在身旁。
我一惊,猛地掀开被子,才发现另一侧的床边露出了半颗白色的脑袋。“你怎么在地上?”我松了口气,从床上凑了过去,拍了拍魔王的肩膀,“小心着凉。”
“呜?!”
魔王几乎是从原地跳了起来。
“怎、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地望着魔王。
“呜,呜呜……”
魔王看着我,紧张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手在半空中挥舞着。
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我看着穿着单薄睡裙的魔王,叹了口气,从床头取来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你怎么还没换上厚些的衣服?”
“呜啊!”
魔王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向后缩去。
——看样子她还记得那个梦。
“怎么了?”我装作一脸迷惑。
“我……不是……”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外套,脸颊再次泛上了一抹红色。
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牵住了她的手。
“……好冷。”我把她的手拢进了掌心里,温暖着她冰凉的手指。“你在这坐了多久了?”
“我……我……”
魔王看着我的手,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脸在转瞬间涨得通红。“松,松手……”她的兔耳紧张地颤抖着,却没法把手抽回去。
……魔王的胸前,似乎隐约有些异样。
“我……我要去换衣服……”
魔王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些许哭腔。
“记得穿的厚些,小心着凉。”我松开了手。
魔王像兔子一样窜进了衣帽间。我若有所思地望着魔王的背影,看着她后背的尾椎骨处有一团小小的白色在睡裙之下抖动着。
想摸兔子尾巴了。


“……你说,要让我对你使用短效药?”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魔王,“为什么?”
“以防万一。”花了整整半小时才换上风衣的魔王逐渐恢复了镇静。她坐在床边,面色严肃地望着我。“我听到了一些……风声,盐都最近不太平。保险起见,最好还是现在就使用短效药恢复力量。”
“短效药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我皱起了眉头,“此外,在这之后的数天里,你都没法再次使用短效药。越是不太平,越是不能浪费短效药的药效时间,只能留在最紧急的时刻使用。”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魔王的脸色愈发难看,“不止是我,连你也有可能受到波及……”
“——你究竟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我的脸色一黑。
“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魔王冷着脸,“知道的越少对你而言越安全,你本就不该被卷入这些事件中。你当初不是也说,不愿被牵连进魔族的纷争吗?我这是在保护你,人类。”
我被魔王的话噎住了,当时随口说出的话现在却成为了她将我推开的理由。“但是。”我苍白地争辩道,“和之前的情况不同,现在的我已经发誓要跟随您了。”
“但你并不是宣誓要成为本王的部下。”魔王摇了摇头,“本王不能让你一同承担风险。”
“你……”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魔王提起了自己的轻剑,“本王今天要单独行动。”
“为什么?”我抢先一步拦在了她的面前。
“如果遇见危险……”
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我。
“像你这样弱小的人类,能做什么?”


我靠在集市的大门旁,对着窗外投进的光芒凝视着手中的吊坠,有些怅然若失。
红砖搭就的墙壁与玻璃的窗棂隔绝了屋外的寒风,这座位于普罗诺亚中心的综合集市从一大早开始就人声鼎沸,摊主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与孩童的喧闹一同灌进我的耳朵里。而在这清冷的早晨,最热闹的摊位正是我方才光顾过的盐晶花铺子。不大的铺面前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游客们,我在队伍里挤得差点把早饭都吐了出来,才抢到了这样小小一个吊坠。
——有传闻说,盐晶花是初代魔王与魔将的定情信物。这不知从哪而来的传闻大抵也就是近几年兴起的,却实实在在的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情侣。
我当然不相信这无机质的小东西能像商人吹的那样“守护爱情”、“让双方通晓心意”,只是这颇具地方特色的工艺品确实适合当成礼物。但事到如今,我甚至不清楚魔王身处何方。
不应当和魔王吵架的——稍微顺着她一些又不会怎样。但一想到她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又有不少事瞒着我不说,我就不由得怒上心头。
身旁情侣们的嬉闹声不绝于耳,我摇了摇头,将那颗被雕琢成花形的粉色石块收入怀中,叹了口气。或许我也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一下。


强大……和弱小。
我伸出右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背上的皮肤因常年居家研究而略有些苍白,透出了皮肤下血管的青色。这只手臂应该也跟了我有些年头了,但肌肉却不比刚换上的左手强壮多少。
或许我现在的身体能力还不如十几年前与奥塔莉亚一同在外流浪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自嘲的苦笑。确实,我多少还是有些邪门歪道的手段,但就像魔王的短效药一样,大多持续时间不长,且有着严重的副作用。不到真正危及性命的时刻,我并不想动用这些危险的技俩。
除此之外,我确实只是个弱小的普通人类而已。
——甚至可能比不上大多数的人类。
我明白,魔王是在为了我的安全考虑,但我没法忍受她这种独自承担一切的决定。一直如此。
双脚似乎不听使唤,我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了集市,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原本规划好的行程此刻也泡了汤,而我甚至不知道魔王究竟想做些什么。还是得去看看。尽管不太愿意在吵架后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我还是决定去寻找魔王的踪迹。我调转脚步,打算返回旅馆。
一阵巨大的冲力在下一秒从背后将我撞翻在地。
……是牛车?浑身像是要散架了一样,我在头晕目眩间听见了一个女性的声音:“真不好意思!你没事吧?还活着吗?要我送你去诊所吗?”
“不……”
骨头和内脏应该没有问题,得益于厚重的衣服,应该只有手上有些许外伤。
“旅馆……咳咳。”我尝试着从地上爬起来,“把我扶去前面的青牛旅馆……就行。”
“好嘞!”
女人回答的很爽快。手臂被人一把拉了起来,我的视角忽然变高了许多——
我被这位……强壮的女性,扛在了她的肩膀上。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那健康的肉桂色皮肤与结实的肌肉,以及几乎占据整个视野,不断摇晃着的两颗硕大果实。
……有些头晕。
但像个麻袋一样被扛在肩上的我不配拥有意见,我只能祈祷快些回到旅馆。


在旅馆老板娘诧异的目光中,我被女人背上了楼。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强壮的黑发女人总算把我从肩膀上放了下来,安顿在床上,自己则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听说集市今天有几家肉店都在促销,一时着急,没看着路……”
女人看着不像是魔族,力气却相当惊人。在这寒冷的雪山脚下,她身上的衣服却不算多,看起来也并不是本地人的穿着。不过在这盐都,有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我缓了缓自己的气息,打算查看一下身上的情况,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往自己怀中一掏——
早上拼死拼活才买到的吊坠,此刻已被压成了一把粉色的碎盐。
“啊!那个是……盐晶花?”黑发的女人认出了我手掌中吊坠的尸体。
“是。”我长叹了一口气。“算了。”
“嗨呀,都怪我!”女人一拍脑门,握住了拳头,“这事我得负责!我想想……”
她捏着下巴,苦思冥想了一番。“就算赔了你的钱,那也赔不上你花的时间……这样!我知道有一家小店也买盐晶花,店比较隐蔽,老板娘不是很好说话,但卖的盐晶花绝对比外面市场上的漂亮。怎么样,要不要和我看看?”
听起来真是相当可疑。我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我过会儿再去……”
“不不不,这可不能算了。”黑发女人忽然一本正经地指着我手中的碎片,“小哥,你这盐晶花是要送人,对吧?盐晶花碎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怎么,还能预示情感破裂不成?”我有些想笑。
“不,比这更严重。”女人拉下脸来,“盐晶花最早是作为护身符存在的,如果还没送出手就碎了,往往预示着极坏的兆头。”
我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总之,不管是去哪家店……”女人抱起了手臂,“不论如何,再去买一朵吧。”
女人从腰间掏出了几枚银币,放在了我的枕旁。“钱我可以赔你,但买还是得你自己买。根据这里的传统,这灾得你自己消才行。”
这诡异的“规矩”听起来像极了坑蒙游客不断花钱的技俩,但我迟疑再三,还是喊住了即将离开的女人。
“你说的那家店……带我去看看吧。”
“好嘞。”女人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包在我身上!”


“说起来……怎么称呼?”我望着身旁高大的女性。
“贝西摩斯。我是来这里旅游的,不过也住了有一段日子了……这里住着可真舒服。”自称贝西摩斯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集市热闹,饭菜好吃,真没想到魔族的领地里还有这种好地方。”
“小哥你呢?你也是人类吧。”她歪过头来。
“叫我医生就行。”我想了想,‘森林贤者’这种代号实在有些说不出口。“我也是来这里旅行……不过,这里看上去倒是有不少人类?”
“那可不少,我来这里就认识了好几个,这里有很多店都是人类开的。”她摸了摸鼻尖,忽然神秘地对我说,“诶,有个传闻,你可别说出去。当地人告诉我,其实连盐晶花是定情信物这个传说,都是人类商人们带进来的……”
……算了,我多少也能猜到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这个传说的来源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不靠谱。
“不过我问到的人类店家都信誓旦旦地说绝对属实!现在这年头,人类都比魔族更懂魔族逸闻了。”贝西摩斯乐呵着,忽然冷不丁地发问,“这么说起来,小哥你也是要送人吗?”
“……是。”
想想也没有要对她撒谎的必要,我随口应道
“和你一起住单人间的那位?”贝西摩斯小声问道。
我停下了脚步,警觉地盯着眼前的高大女性。
“你别见怪哈!我就不小心瞅了一眼衣架,看到了一条睡裙。”她连忙摆手,“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你要是不愿说就算了,权当我没问过。”
看她这样子,大概是真的口无遮拦。我的脸上依然带着些许愠怒,但还是继续向前走去。“是送给她。但我现在连她的人都找不到。”
格鲁米这家伙,说好会帮忙,到现在居然杳无音讯了。身边一直没有可以交流的对象,我的心中也是一团乱麻。
“诶——怎么回事,吵架了?”贝西摩斯表现得相当感兴趣。“吵架了你就多让着点女孩子嘛!根据我的经验啊,女孩子的气,主要就是气你不让她。总之嘛,嘴上先道歉……”
“不是这种问题。”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她也不是因为这个赌气,我也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那是什么问题?”贝西摩斯八卦地把头凑了过来。
我推开了她的头。“……她看不上我。”
“噗。”这傻大个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和你睡一张床了,还看不上你?”
“都说了,不是这种问题,我们俩也不是这种关系。”我的头有些痛。“说到底,她都不懂睡一张床是什么意思……算了,我和你说这么多也没用。”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噢——”
贝西摩斯拖着长音,一脸“我完全懂了”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生一股无名火。
“唉……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告诉你。”她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哥啊,愿意和你睡一张床的女孩子,再怎么样都要珍惜她的心意,懂不?”


魔王的早晨相当忙碌。马不停蹄地访查了家属区与驿站的情况之后,太阳已经渐渐爬升到了头顶。
暗访的结果还不错,她靠一些小钱和话术从驿站的马夫与矿工家属们的嘴里套出了不少东西。看样子艾德伍斯这小子没怎么瞒报。魔物袭击矿区和商人的情况确实存在,不过自从艾德伍斯亲自带兵前来镇压之后那些牲畜安分了不少;贩盐的税率过高,价格又打压得太死,虽是为了避免哄炒盐价,但这确实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领主帕亚待他们很和蔼,常常慰问矿工家属,值得嘉奖……
但并未发现更多端倪。魔王皱着眉头。她甚至连一个人类士兵都没有看见。街上的人类大抵都是普通人的模样,这条情报有误?还是说,这些人类士兵已经渗透进了更深层的地方?
还是多小心一点为妙。她把手中的粗面包草草吞进肚里,决定去旅馆休憩片刻。
“啊呀!”旅馆老板娘惊呼了一声,“你回来了!”
“怎么了?”魔王在柜台前驻足,“说起来,你看到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类了吗?”
“我看到了……哎呦!”老板娘挤着眼睛,神神秘秘地靠近了魔王的耳边。“我告诉你啊,我看见他被一个女人扛进了房间!”
魔王的身体一震。
“过了好一会让他们才出来,说着什么‘盐晶花’‘定情信物’的……”老板娘的话越说越慢。
“……然后呢?”
魔王的脸色变得阴沉。
“然后……然后我就去打扫了一下房间。”老板娘有些害怕,“看,看见床乱了……枕头边上……枕头边上……”
“枕头边上?”
魔王的眼睛像是要吃人。
“——有几枚银币。”老板娘闭上了眼睛。“哎呦!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
魔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和贝西摩斯呆在一起的我完全没想到自己遭到了怎样的揣测。
在高大女人的带领下,我们在小巷里拐了好几个弯,钻进钻出了几座房屋,才在一栋破房子的门口停下。
“这里住着十年前最好的岩盐匠人。”贝西摩斯大剌剌地推开了门,朝着里面喊道,“厄婆婆,我给您找了新冤……顾客!”
“又是你个丧气玩意儿!”
一把扫帚迎面朝贝西摩斯打来。
“哎!痛痛痛,您真是老当益壮。”贝西摩斯把扫帚从脸上挪开,“钱!给您找了钱来,您还不要?”
“钱?”
佝偻着的老人放下了扫帚,两只灰色的眼睛透过皱成一团的五官上下打量着我。“哼!”她拿着扫帚,一摇一摆地走了回去,“有钱拿,那还差不多。”
“厄婆婆脾气有些暴躁,哈哈……”贝西摩斯挠了挠头,“幸好没打着你。来来来,快来看看。”
我有些迟疑地走近了这座可疑的破房子。
不同于房子破旧的外表,当我看见房子内的摆设时,呼吸不由得顿了一下。整洁的木架上,柜台上,桌子上,全都摆满了岩盐雕琢的盐晶花。相比起集市上那只有粗糙几瓣的“盐晶花”,这些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花朵。细腻的刀工让脆弱的岩盐绽放成了含蓄的玫瑰,在蜡烛的照耀下泛出了柔和的粉色光芒。
“这些——为什么不拿到集市上去卖?”过了良久,我才不可思议地问道。
“因为是盐嘛。”贝西摩斯拾起了一朵这样精致而娇小的工艺品。
“盐?”
“这些,如果打碎了,就是盐。”贝西摩斯坐在了一旁的破旧椅子上。“尽管只是从矿区偷偷捡的边角料,是盐就要被管制,要拿到贩盐许可,还要交税。说到底,就是要这个。”贝西摩斯用拇指摩擦了一下食指与中指。“就算是集市上卖盐晶花的,也都是拿到了许可贩盐的文书。你看厄婆婆这守财奴的样子,让她花钱去搞这种文书,怎么可能?材料的来路也不明不白,也就只能私底下卖了。”
我看着在工作台前弯着腰的老人,陷入了沉默。
“怎么样?”贝西摩斯凑了上来,“不多买几朵?我告诉你啊,厄婆婆这里的花贼灵,贼管用,买回去包你第二天就能上床……”
无视了贝西摩斯的污言秽语,我低下身子,耐心地向老人发问:“您要不要考虑去人类的领地卖这个?离得不远,那边对于盐的管制也没有这么严苛。”
“人类的领地?”老人白了我一眼,“狗都不去!”
我有些尴尬,贝西摩斯没有说话,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我这时才看见老人的白发间有一对破损的白色猫耳——厄婆婆,看样子是猫魔人。
据说在数十年前,猫魔人曾经在人类间掀起一股热潮。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不妥,闭上了嘴。
“你们不懂,你们这群东西都不懂……”厄婆婆的嘴里嘟囔着,忽然抄起了雕刀,举过头顶,我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她耸了耸鼻子,又把雕刀放下,神神叨叨地继续自言自语:“我要钱,但是我又不缺钱,不稀罕你的同情……我是给儿子存钱!”
“给儿子存钱?”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给儿子存钱!”厄婆婆大声地回应我,“我儿子是个好人类,他在人类那边工作,我过不去,他嫌我没钱,等我攒够了钱给他建房子,他就回来了!”
“回来咯,回来咯。”老人不知怎的就唱起了歌,“我的好儿子就回来咯……”
“是,是。”贝西摩斯应和着她,“等攒够了钱,就回来咯……”
高大的黑发女人坐在与她身形不符的破旧椅子上,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和老人一起唱着歌。


魔王坐在酒吧的吧台前,闷闷不乐地小口啜饮着果汁。
她好像在小说里看过这样的情节。遇到这种时候,小说里的女主角会用最烈的酒把自己灌醉,然后拿着酒瓶揪住男主角的领子,吼着“乌拉!”用酒瓶狠狠地砸向男主角的脑袋。
……好像大概是这样的。但她首先不能喝酒。和医生约好了,三个月不碰酒精,现在还远没到这个期限。无酒精的软饮并不具备把人灌醉的功效,也不会留下酒瓶。
最重要的是,小说里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是恋人。她和医生?什么都不是。
想到这里,魔王的心就莫名地一阵揪痛。说到底,自己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医生呢?医生只是发誓要追随她而已,又不是卖身给她,他要与谁交往,又要与谁恋爱,从根本上来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对。她无权过问这些是非。
昨晚的梦……不过是她单方面的臆想罢了。
那些令人脸红的内容此刻却变成了尖刺,一根根地扎进她的心脏,嘲弄着她的傲慢、无知与自大。她的兔耳垂了下去,头贴在了桌面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桌面上的裂缝里。太失态了,怀特。她尽力平稳着自己的吐息。居然还想要更进一步?这一切都是只是你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何等不齿。何等卑劣。
或许确实应当与医生保持好距离,提出同睡一张床的自己真是不知羞耻。魔王握着杯子的手有些颤抖。不如说,同住在一间木屋里,那家伙如果找了恋人,大概也会误解的吧……
就这么决定了。等晚上碰面之后,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如果旅馆没有房子,自己就想办法去别家旅馆找找吧。如果他真的找到了恋人,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身体为什么不听使唤?
不止是心脏,几乎浑身上下仿佛都在遭受蚂蚁撕咬。几乎要把身体撕扯开的、密密麻麻的痛苦让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这与刀剑或是治疗的后遗症留下的痛苦都不一样,并非从四肢流回大脑的实质性的疼痛,而是由精神逐渐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的痛楚。
……啊。如果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这个时候应该会流泪吧。
但现在的她是魔王。她的眼角始终干涸。魔王是不允许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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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哥。”贝西摩斯故作神秘地对我说,“要不要考虑定制款?”
“定制款?”
我从令人眼花缭乱的盐晶花中抬起头来。“那是什么意思?”
“你和厄婆婆说,你要送的人是什么样的,厄婆婆就能给你做一个定制的盐晶花出来。”贝西摩斯指着架子上的盐晶花对我说,“和外面的大路货就不说了,没得比。和这里的花比,也能保证是独一无二的,仅此一份。你看,是不是一下子就高档起来了,这送出去的心意又上了个层次。”
“要加钱,对吧?”我冷眼望着她。
“诶——主要不是钱啊,主要是心意。”贝西摩斯笑着说,“再说了,我看小哥你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吧?就当是帮助一下老人嘛。”
“我又不要帮!”桌前的厄婆婆不满地喊着。
如果不是看见了这些盐晶花和勤勤恳恳雕着花的老人,我肯定不会相信她这种听起来就不靠谱的说辞。我从腰间掏出钱袋,叹了口气。“行吧。那什么时候能来拿?”
“明天。”厄婆婆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那你说说吧!”贝西摩斯凑了上来,“小哥,你描述一下那个人!”
“描述……”
我陷入了沉思。和魔王相处的景象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贝西摩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八卦之心。“怎么样?”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强大。”
“……”
这回轮到贝西摩斯沉默了。“为什么是这种形容啊!”她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是我以后被我未来的男人这样描述,我会难过地揍扁他的啦!”
她确实也很强大。在她的拍击下,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要再次散架了。
“很坚强……但也很脆弱。”
我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不受控制地沉湎其中。”


魔王举起手中的杯子,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工作还得继续。她从怀中掏出钱袋正打算结账,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身后响起:“老板,我请这位女士一杯白兰地。”
“不,我不喝酒。”她在吧台上放下了几枚铜币,打算离开。
“女士……打扰了。”
一个高个子男人拉开了她身旁的座椅,顺势坐下。
搭讪?魔王把自己的围巾向上拉了拉。自己的这身打扮应该足够低调了才对。
“——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这种搭讪方式可不算新鲜了。”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瞳孔忽然猛地一缩。
高大的男人头顶长着野蛮的双角,厚重的皮毛外套下是壮硕而粗鲁的躯体。男人的脸上横贯着一条巨大的伤疤,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是艾德伍斯。一心想要战胜她并夺下魔王之位的魔将,艾德伍斯。


“你认识厄婆婆很久了吗?”
贝西摩斯和我一同离开了那座破旧的小屋。她抹了一把被扫帚打过的脸。“也就几年前的事吧。之后我就经常会来看她。”
“——为这个老人忙前忙后,是为了什么?”
我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表情上。
“唉……你不知道,老人之前吃了不少苦,我也算是和老人有些渊源。”贝西摩斯挠了挠头,“魔人嘛,碰上之前那段动荡的时期,日子都不好过,说来说去也就那么老几样……小哥你年轻,可能不太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老人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我能帮上的忙也不多,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我倒是略有耳闻。”我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有些事也没办法,现在后悔也没用。”她忽然拍了拍我的背。
“人是没法回到过去重来一遍的。所以,珍惜好身边的人,慎重地做好每个决定啊,小哥。”


“老板!你看见过一位白发的兔魔人吗?”
我气喘吁吁地撑在酒吧的吧台前,朝酒馆老板询问道。
刚从厄婆婆那里回到旅馆,我就从老板娘那里得知魔王去了酒吧。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里,却没能找到魔王的身影。
“噢……来过,我记得,她只点了一杯棘果汁。”老板擦着手中的杯子,“还挺稀奇的。”
“之后呢?之后她往哪边走了?”
“有位看起来很强大的魔族大人说要请她喝酒,她没同意,魔族大人就把她带走了。”酒吧老板低声对我说,“这种事偶尔也有,咱也不好吱声……”
“……他们去哪儿了。”
我直直地盯着酒吧老板。
“还有,那个魔族长什么样?”
“出门后,咱看了一眼,他们往雪山那个方向去了。”老板悄声补充道,“那个魔族大人头上长着两只巨角,一身横肉,眼神凶狠,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子……”
老板一抬头,却发现柜台前早已空无一人。
“诶?刚刚的那人呢?”


心脏在激素的作用下不堪重负地疯狂搏动,但我的头脑却从未如此清晰。
肢解?凌迟?利用药品逐渐溶解肌肉与外皮?保持清醒的状态下让他看见自己的身躯逐渐腐烂?我冷静地思考着如何处置那个不知名的魔族。要杀死他有很多种方法,虽然会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但完全值得。
……不过,在看见了更深层的“我”之后,魔王还会像之前一样对待我吗?
现在的我没有思考这件事的余裕。比起这个,首要的目标是要确保魔王的安危。凛冽的寒风在我的耳畔呼啸,身体在药物的影响下被强行透支了力量。当药效过去之后,身体大概会变得无法动弹吧,但我没有心情去思考未来的事。
我已经不想再次失去她了。


我渐渐看见了山路上的两个身影。
“……怀特!”
我吼着魔王的名字,猛地将一旁高大的魔族撞开,一手抱着她与对方拉开了距离。“你没事吧?”我的胸腔猛烈地起伏着,嗓子眼里全是铁锈的味道,但我无暇顾及自己的身体,抓着魔王的肩膀,上下检查了一番。万幸,看样子没有受伤。
“你怎么了?”魔王扶着气喘吁吁的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听说……呼……你被人带走了……”
我稍稍放下心来,眼睛却转向了一旁的高大魔族,目光像刀一样剜过他的浑身上下。
魔族有些诧异地靠近了我,“这位是?”
“我的同伴,是一位医生。”
出乎我意料的是,魔王和那位魔族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平和。“这位是魔将大人,艾德伍斯。他刚刚确认过了我的特派检察官身份。”魔王不动声色地向我使了个眼神。
“你是布兰克小姐口中的那位‘医生’,对吧?”高大的魔将朝我伸出手来。“我和布兰克小姐也聊到了你,听说你对于传染病和外伤都颇有研究?”
“……”
……传说中魔王最大的威胁,魔将艾德伍斯?他没有认出魔王?
“不过,布兰克小姐还真是聪慧果断,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妹妹。”艾德伍斯感叹道,“如果不是混血的魔人,而是纯血魔族的话,想必也不会屈才于小小监察使了吧。”
看样子是魔王的话术与那对兔耳让她成功蒙混过关了。
我没有理会艾德伍斯伸出的手,而是转向了魔王。“你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一声?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魔王扶着我的手缩了回去。她皱着眉,看了一眼尴尬的艾德伍斯,视线重新放回了我的身上。“为什么要告知你?”
“万一你遇见了什么危险怎么办?”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魔王那双暗黄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看着我。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身体僵在了原地。
“你不需要为我的安危负责。”她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这些话语,“就像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被某个女人背回了旅馆。”


“这封魔王密令,收好了。”
在我抵达前的数分钟,魔王把一封信件递给了艾德伍斯。
原先是打算回王城之后再经由信使传递给他的,不过既然时机恰当,正巧现在把这封信送出去。魔王看着艾德伍斯表情严肃地将信封收入怀中,暗自揣测着,大抵是那枚“魔王之眼”的火漆印加深了他的信任。
过程不算太顺利,但结果总归是好的。魔王在心里稍稍舒了口气。
“说起来,我听说你老家那边前些日子闹过一阵鼠疫?”魔王拍了拍袖子,“和我同行的那位医生水平不错,要不要问问他?”
“谢谢,倒是不必麻烦,近来已经消停了不少。”高大的魔族彬彬有礼地回应道,但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么说来,布兰克小姐,你和你的姐姐……你和那位大人平日里熟悉吗?”
“还算不错。怎么了?”
“我就想打听一下……咳咳。”艾德伍斯咳嗽了两声,“那位大人平日里对我的评价如何?”
“我想想啊……”魔王故作沉思,“‘可靠的部下,棘手的强敌’,那位大人大致是这样评价的吧。”
艾德伍斯看起来有些紧张:“她还说过什么别的吗?”
“呃……”魔王摸着下巴,“希望你能消停点?”
艾德伍斯的额头上沁出了几滴汗水。
“那位大人有没有听说过那些……不太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魔王略微皱起了眉头。
“传说我和那位大人之间……有着不寻常的关系,那种无聊的传闻,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吧?”艾德伍斯心虚地看向一旁。
“那件事啊。”魔王摆了摆手,“那种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不必在意。”
“那……还有些宵小之辈胡编乱造了什么’当代魔王魔将爱恨情仇‘,’相爱相杀生死恋‘……”
魔王笑着拍了拍艾德伍斯的肩膀。“放心,那位大人不会因为这种传闻而怀疑你。虽然你总是与她针锋相对,但她从不怀疑你正直的为人和对于魔族的忠心。”
“……那还真是感谢魔王大人明鉴。”
不知为何,艾德伍斯的眼里有一丝失落。
“你知道那位大人最近……”
艾德伍斯的话被一声嘶吼打断,一个身影忽然吼着什么从远处飞奔而来。艾德伍斯没能听清那声嘶吼的内容,却看见身旁的“监察使布兰克小姐”的身体一震。
“……医生?”


“就像我也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被某个女人背回了旅馆。”
魔王的话仿佛在我的大脑里引爆了一个炸弹。我的耳朵嗡的一声。
头脑一片混乱,我有些语无伦次:“我……不是这样的,你听我……”
魔王朝着艾德伍斯抬了抬手,表示歉意,而后把我拉向一旁。“你理解错了,我没有怪罪你。”她的情绪远比我平静得多。“你看,你也只是说要跟随我,我并没有想要限制你的人身自由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确实可以不用告知我这些事。”
她扶着我的肩膀,闭上了眼睛,停顿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你认识了中意的人,或者只是想和其他人……共度良宵,我没有意见。”
“……”
我的手臂在发抖。
“你说……你没有意见?”
“对,我没有意见。只要不会影响到治疗的进程。”
我死死盯着她的表情,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动摇,失落,痛苦,或是其他的感情,但那双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太擅长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了,以至于我没法分辨她究竟是隐藏了自己的愤怒,还是……
她真的根本不在乎。
“你不生气吗?”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有些发颤。
不知是因为刚刚使用的激素类药物的副作用,还是过度透支体能导致的后遗症,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要太过紧张了。那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仿佛想要宽慰我一般,她朝我笑了笑。
“如果你真的找到了意中人,那可是桩好事。这样一来,也算是有人提醒你规律作息、按时吃饭,不用我来操心……”
魔王的话被硬生生打断了。
我扼住了魔王的喉咙。


为什么?
她为什么不发怒?为什么不歇斯底里?
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我?明明在梦中说出了那样的话,现在却能表现得一副事不关己?
那些疯狂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不断挣扎着,企图摆脱理智的控制。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吧,没有人能够阻拦我。把她囚禁在地下室的深处,用药物与机械折磨她的身体,一点一点侵蚀她的精神,直到她彻底无法离开我为止。到那个时候,她还能泰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的手指不断收紧,一旁的艾德伍斯注意到了我们之间的争吵,紧蹙着眉头打算上前,却被魔王制止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
她脆弱的脖颈被我的手掐得有些发红,但她却丝毫不在意一般直直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生气?”
“——”
我愣住了。
是啊,多么无理取闹。现在的我,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在向魔王宣泄怒气罢了。
我的手指渐渐松开,而后,我快速地把手缩了回去。“……失礼了,十分抱歉。”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不好意思。”
我转过身,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雪山上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
“等等!”魔王忽然叫住了我,“今天镇长发布了命令,雪山要范围要戒严,为了安全,你最好还是先下山……”
“怎么?”我冷笑了两声,“你们可以在这,我却不行?是我打扰你们了?”
“镇长没有说明原因,我和艾德伍斯正是前来探查的。”望着我的背影,魔王皱起了眉头,“你可能会遇见危险……”
“你说过的。我不需要为你的安危负责。”我没有停下脚步,“你也不需要为我的安危负责。”
魔王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魔王应当会在意我的。
寒风不断掠夺着我体表的温度,我却对此毫无知觉。我浑浑噩噩地顺着那条小道一路向上,不知终点,也不知归处。
暗示也好,控制也罢,现在的她怎么可能毫不动摇?那一晚的梦对她而言就真的只是一个梦境而已?
——到头来,深陷泥沼的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吗?
喉咙愈发干涸,身体上的疲惫此刻如山倒般向我袭来。我的脚步愈发迟钝,身形也有些摇摇欲坠。
或许从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应当奢望更多,只要什么都不去思考,单纯地取食她的身体、玩弄她的精神,从中汲取快感,这样就足够了。
不要奢求更多的感情。不能奢求更多的感情。
药效的副作用逐渐拖慢了我的脚步,我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却没有停下蹒跚向前的脚步。事到如今还真是狼狈,到最后,我不会因体力耗尽而冻死在山里吧。那还真是够可笑的。
不,再怎么说,也得选个更加声势浩大的死法吧。至少要让魔王为我多流几滴眼泪才行。
魔王……怀特……
“医生!”
耳边忽然传来了魔王的喊声。我的脚步一顿,恍然间以为是幻听,却被一阵更大的声响震得耳朵发麻——耳旁不知为何传来了动物的嘶吼声。
我呆愣地转过头去。
是……玫瑰?
岩盐雕成的玫瑰开满了巨兽的头颅,那颗被无机质包裹的脑袋缓慢地转向了我的方向。我看不见它被玫瑰覆盖的脸庞和眼睛,但它大抵在盯着我。
——是一头魔兽。它就在雪山的前方,与我相隔不过咫尺。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伴随着巨兽再一次的嘶吼,巨大的岩盐结晶向着四面八方飞去,其中一片不偏不移地向着我飞来。
……啊,到此为止了。浑身乏力的我甚至连躲开都做不到。
我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作为替代的,是溅在脸上,还残留着热度的液体。
我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忘记了如何呼吸。
一个长着白色兔耳、有些矮小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我挡在了我的面前。她的腹部被一片岩盐结晶生生贯穿,不断向外冒着鲜红的血液。
“……走。”
魔王艰难地转过头。
下一个瞬间,一只被结晶覆盖的巨爪轻易地掳走了魔王带血的身体,贯穿的伤口连带碎片一同遭到挤压,魔王的表情近乎扭曲,但她仍旧生生忍住了痛苦的嘶吼,而是朝着我用尽全力地喊道:
“快走!”
身披玫瑰色结晶的巨兽张开了嘴。
魔王的声音和身体一同消失在了怪物的巨口之中。


我见证过很多次她的死亡。
被自己的部下谋杀,被神无情地碾碎,被我亲手贯穿了胸口。尽管记忆中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那惨烈的死状总是能留下深深的烙印。
——有时,就像这次一样,是为了保护我而死。
我并不清楚那些为了保护我而死的“魔王”与“我”是怎样的关系,但这大概算是最愚蠢的死法了吧。她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冲动或是一腔热血而牺牲自己的人。明明宁可为了自己的目标与“大义”而牺牲我,却还是会挡在我的身前。
令人……难以理解。
我感受不到喜悦。在一切的最后,她担忧地看向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我的心脏。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黑色的针剂。
或许我早就应当走向这一步了,只是我仍在做着无力的挣扎,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掀开自己的衣服,将漆黑的液体推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站在一堵透明的高墙之前。
高墙的另一头,是涌动着的黑色海洋。那透着蓝色微光的、粘稠的黑色液体像是沸腾一般不断翻滚,在高墙的那一侧蠢动着。
那是拒绝了我,也被我所拒绝的“能力”。
这次的我只是一个破碎的影子,得益于残缺的记忆与不断再造的扭曲身体,“大源”并没有承认我的身份,所以我也没有获得任何魔素源流的垂怜。某种意义上,“魔力贫乏的弱小人类”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但悲哀的是,无论我的意愿如何,我都在逐渐“趋于完整”。也正是因此,我的能力——那黑色的源流,再次注意到了我。它们朝我涌来,仿佛在对我低语:
来吧。拥抱这份力量,再次回归真正的“我”。
我曾经一度拒绝了它,将它拦在高墙之外,但现在,我必须利用手中的一切去挽回这个局面。
我的手放在了那堵透明的墙上。
“来吧。”
以我的手为起点,数道裂纹开始向四周延伸,最初只是微小的裂缝,但白色的裂痕几乎是在瞬间如蛛网一般蔓延至整面高墙。
“为了再次拥抱她……”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将接纳‘我’。”
随着高墙无声碎裂,汹涌的黑色巨潮在刹那间吞没了我。黑色的液体流入我的口鼻,渗进我的骨血,与我的血液融为一体,随着我的心跳经由血管被泵进了五脏六腑。
“人是没法回到过去重来一遍的,所以没有必要后悔。”
——所以,我会永远深陷于无止尽的悔恨之中。
“回溯吧。‘浊世之潮’。”


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尚且还不存在那头玫瑰色的巨兽。
回溯了多长时间?
太久不曾使用能力,现在的我只能感受到无法控制身体的晕眩与感受时间诡异的流速。神经感受到的每一处身躯似乎极大而又极小,极快而又极慢。我的小拇指在脑海中仿佛要比整个手掌还要庞大,脊椎又像是纤细得似乎要被自己的头颅压断。我踉跄着,捂着自己的脸,却发现黑色的液体不住地从口鼻中涌出。
照这样下去,结果还是不会改变。我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从怀里胡乱地摸索出方才的针剂。现在的神志甚至没法让我解开自己的衣服,我狼狈地摸索着自己的脖颈,寻找着血管的位置,而后狠狠地扎了下去。
“医生!”
远处已经可以看见魔王焦急地飞奔而来的身影了。下一秒,巨兽在我的身旁缓缓抬起了自己覆满玫瑰的头颅。
这次我没有犹豫,转头拖着身体向魔王的方向跑去。在结晶炸开的那一刹那,魔王下意识地挡在了我的身前。只是因为我的行动,这次她多了一瞬反应的时间,她朝着飞溅而来的结晶猛地挥剑……
一张由黑色的网挡在了她的身前。
“……走。”
左侧的袖子空荡荡的。取代了我的左手手臂,袖子里蠢动着的黑色液体一路向她的身前延伸,拦住了那些飞溅的结晶。“快……走……”我吃力地抓着她的衣服才勉强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我撑不了多久。”
仿佛是在回应我的话,一小片结晶突然穿过了网的一角,幸好被魔王的轻剑及时击碎。
“……好,扶住我。”
魔王没有对我的手提出过多的疑问,她把我的右手揽在了自己的背上,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我的身前。
“短效药。”魔王向我伸出了手,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得以更加明显。
我正想用颤抖的手掏出针剂,却突然咳嗽了一声,更多的黑色粘稠液体从我的口中不受控制地流出。身体产生了强烈的排异反应,这些本该是我身体一部分的东西遭到了免疫系统的疯狂攻击。黑色流体织成的网松懈了一刹那,一枚结晶在此刻深深扎进了魔王的肩膀。
魔王的身体吃痛地一颤,但她只是瞟了一眼肩上的结晶便转向了我:“还能前进吗?”
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但我仍不断地向外干呕,几乎没有回答她的余力。
——至少要想办法保护住她。
更多的黑色流体逐渐覆盖在了魔王的躯体上,帮她抵挡住细小的碎片。刺入她肩膀的结晶渐渐被流体溶解、吞噬,我操纵流体堵住了她肩膀上的伤口。
但是,人类那一侧的身体几乎无法动弹。
意识愈发模糊。又要再来一次了吗?严重的排异反应之下,我不确定以现在的身体是否还能再次主动使用能力。
更重要的是——我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魔王的死亡了。
“抱歉。”
在结晶碎片如雨般的爆裂声中,某个人的呼喊声忽然从远方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掀起的气浪冲击着我和魔王的身体。结晶的暴雨在刹那间停息,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巨兽的头颅上,巨兽的身体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下倾倒了几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咆哮。
“……我来晚了吗?”
一个褐色的身影稳稳落在了我们的面前。健壮的女人扛着一把朴实的钢制战锤,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勉强赶上了?还活着么,小哥?”
身旁的魔王身体一震。
“总算有机会说那句台词了。”贝西摩斯笑着把战锤砸在了地上,“——这里就交给我了!小哥,还有旁边那位受了伤的小姑娘,快些下山吧,你俩看样子都需要去诊所躺几天了。”
“等等!”魔王瞪大了眼睛,“贝……”
“——不用着急。”
贝西摩斯没有回头,双手握住战锤,朝着巨兽的方向大步前进。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魔王没有犹豫,她将无力行走的我背在了背上,向下山的方向赶去。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人扔进了粉碎机,又仿佛火烧火燎一般,我虚弱地伏在魔王的肩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我仍在拒绝这份力量,做着徒劳的抵抗,不断侵蚀身体的魔素正在与身体做着最后的斗争。化为黑色流体的肢体渐渐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有魔王的伤口处还留着些许用以止血的部分。
至少我以后不用那么频繁地更换肢体了。
魔王没有对我提出任何问题,她只是沉默地托着我的身体,耳边只听得见寒风呼啸的声音。我几乎要无法忍受这份长久的寂静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趴在她的背上,率先向她发问。
“问什么?”
“关于我的身体,这些……不像人类的部分。”我看着在她的伤口上蠕动的黑色流体。“你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吗?”
“你也没有欺骗过我啊。”魔王并没有减缓自己的速度,“只是我对你的态度太过傲慢且短视了,认为你只是个弱小的人类。看样子是时候重新评价你的实力了,藏得挺深的嘛。”她打趣道。
“你不会觉得很……诡异吗?”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她渐渐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我。
“倒是你……为什么如此厌恶自己呢?”


“吼————”
巨兽再次发出了如哭泣般的悲鸣,震得贝西摩斯耳朵有些发麻。
巨兽头上的结晶已经被她的战锤砸得缺失了半块头颅,而它的尾巴则被人生生砍断——是对面那个家伙的功劳。魔将握着长斧落在了她的不远处,随之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截爪子。这家伙确实干得不赖,她想。
“人类,你究竟是什么人?”艾德伍斯神色凝重,“不……你不是人类,这个气息……你是把自己的角砍去了吗,魔人?”
“魔族老爷,深究这么多可就没意思了。”她的嘴角依旧带着笑容,“我嘛,就是个路过的普通旅客罢了。”
“不对,这把巨锤,我见过你……”艾德伍斯咬紧了牙齿,对着她举起了长斧。“你是女神手下的人?”
“现在可没时间讨论这个吧?”贝西摩斯眨了眨眼睛。
两块结晶几乎是同时在二人的身边炸开。艾德伍斯只是轻轻一挥手中的长斧,结晶就在魔力的冲击下化为齑粉;而贝西摩斯则用战锤轻松接下了那块巨大的结晶,甩向一旁。
“魔族老爷,咱们要不还是先解决那位再说?”贝西摩斯指了指身后的庞然大物,“您要是愿意,咱们之后去酒馆说,去旅店说也行。咋样?”
“粗俗!不知羞耻!”
艾德伍斯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调转了武器的方向。“……先解决这头魔兽再来处理你。”
“好嘞!谢谢魔族老爷宽宏大量……”
贝西摩斯再次握紧了战锤。
“总之,上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厌恶’的回答,对吗?”
魔王再次迈出了脚步。“就像是在寻求惩罚一样。”
我没有再次回答她,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不明白你曾经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你究竟在后悔什么。”
我的头贴在她的颈旁,她的话音经由皮肤直接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也不在乎。如果你想要让我讨厌你、伤害你,只是这种程度还远不够格呢。”她向后看了一眼。
“我连你说要毁灭世界都能坦然接受,只是变成一团黑色家伙可吓不倒我。”
“那我要是变成一条超级恶龙呢?”我缓缓开口。
“我手下就有一条恶龙。”
“那我要是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把所有人都杀了呢?”
“我会在你犯错之前拼上一切阻止你的。”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相信我。我可是魔王。”
我环抱着她的手臂更紧了一些。“——那我如果伤害了你呢?”
她的兔耳抖了抖。
“我会……很难过。”


“魔族老爷!”
猎猎的风声带来了贝西摩斯的声音。艾德伍斯抬起头,看见对方正伏在巨兽的背上冲自己打着手势。“不在头上!我看见了,在背上!”她喘着气,朝他比划着位置。
“什么东西?”他朝对方大吼。
“帮我一把,攻击它的背!”贝西摩斯指着自己的背。“背后!这里!”
真是麻烦聒噪的女人。艾德伍斯皱着眉头,借助一旁的山体跃向空中,手中的长斧在魔力的包裹下化为了缠绕着凛冽魔力的巨大斧刃,沉重地砍在了巨兽的背上。
没有贯穿,斧刃在深深没入了巨兽的身躯里,无法动弹。坚硬的岩盐结晶比他想象得还要更麻烦一些。他正打算重新再来一次,却听见半空中女人的喊叫声。
“好!保持这个状态别动……谢谢您嘞!”
贝西摩斯的巨锤狠狠砸在了巨斧的斧背上,巨兽的身体应声而断,艾德伍斯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你在做什么?”艾德伍斯有些踉跄地落在地上,“你这个疯婆子!”
贝西摩斯并没有回答他。
这头不知休止的巨兽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由岩盐结晶组成的巨大身躯落在了开采的矿坑中,发出了轰然的巨响,雪山似乎都为之震动。“女人?”艾德伍斯尝试寻找贝西摩斯的身影,“你还活着吗,女人?”
尘埃渐渐散去,贝西摩斯正坐在不远处。在她的身前,有一个矮小的身形。
“……厄婆婆。”
贝西摩斯轻声念叨着。“您睡得还好吗?”
“……啊……”
躺在她腿上的老人缓缓开口。
“我想起来了。”


被家道中落的父母贩卖到了人类的家中,却与人类的奴隶坠入爱河。长着猫耳的魔人少女与奴隶一同逃离了人类的王国,来到了魔族边境的小镇,想要在这座盐矿旁的小镇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却没有想到,这正是灾难的开始。
前代魔王的苛税,一触即发的战局,遭到封锁的边境线,无法自给自足的普罗诺亚在此刻遭遇了饥荒。少女抱着自己年幼的孩子,朝她发着酒疯的丈夫,因饥饿而哭闹不止、瘦削如柴的幼子,她在这局促的小屋中几近崩溃。
“我记得……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
镇长,那位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人的话仿佛有种魔力。
“我也经历过那段时期,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我记得,当时我看着你的丈夫把自己的孩子在市中央的集市里卖给了人类的贩子,只为了换得两瓶烈酒。”
镇长握着她枯槁的手,叹息道。
“我一直没有告诉您,但我觉得自己快被负罪感压垮了。我还是必须把这件事和您说清楚。”
……啊,原来是这样。
那天戴着她雕好的木头吊坠,兴致勃勃地牵着父亲的手离开家的儿子,被换成了两瓶烈酒。
再次睁眼时,她已经走到了雪山的悬崖边。
她的儿子……她深爱着的唯一希望。她愿意摘下天上的星星与黎明的云朵交予他,她祈祷让太阳的光芒褪去,让夜晚尽早到来,只为儿子可以更早陷入沉睡,免受饥饿的痛苦。但她却没能看住他。她让他被人偷走了。
“普沙……”
她喃喃着,向前迈出了脚步。
“我亲爱的普沙。”


老人并不像奥塔莉亚那样备受命运女神的宠爱。对于大多数魔人而言,魔兽化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光芒。在魔兽化带来的重负之下,老人的呼吸愈发微弱。
“普沙……”
她的手颤巍巍地伸向了空中。
“——在这里。”
贝西摩斯握住了她的手,把什么东西推进了她的手掌。
那是一个被磨损得不像样的木质吊坠。
“流落到人类的王国之后,在战争时期,他没能找到机会回到魔族的领地,但他一直记着家的位置。”贝西摩斯紧握着老人的手,“他没能回来。为了救下年幼的我,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把记载着地址的纸条塞在了这条吊坠里,留给了我。”
“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没有他,我和我的两位亲人都不会活到现在。”
贝西摩斯把老人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他时常和我们谈起您。他没有忘记……他一直记着您。”
“……我的普沙。”
老人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握着贝西摩斯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量。
“普沙……你回来了。”
最后的气息离开了她的身体。


“女人,我对你的态度略有些改观了。”
艾德伍斯目睹着贝西摩斯把老人的躯体埋在了雪山之上。“我原以为你是个更加粗俗不堪的家伙,没想到你居然如此重情重义。”
“哦?那还真是谢谢魔族老爷赏识啊。”
贝西摩斯恢复了之前轻松的表情。“对我而言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吧。”
“……咳咳,那么,女人。”艾德伍斯咳嗽了两声,“我允许你说出自己的名字。”
“怎么,魔族老爷对我感兴趣了?”贝西摩斯轻松地扛起自己的战锤,“作为讨伐魔兽后的放松,去喝两杯如何?”
“女人,我在问你名字!”艾德伍斯的眉头聚集了些许愠怒,“不知礼数!我还有不少政务要……”
“能不能告诉你名字,我得看看你的表现,魔族老爷。”贝西摩斯摸着下巴,神秘地笑着,“怎么,你怕喝不过我?”
“无稽之谈!”
艾德伍斯一甩披风,大跨步地向前走去。“我不会这样轻易就被你挑衅的……但我必须为自己的酒量正名,女人。”
“好!”贝西摩斯笑着追了上去,“顺便一提,你请客吗?”
“那……那当然!”
“行,爽快!”贝西摩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拇指指着自己,“为表公平,喝完酒之后,我请客。”
“你请客……不对,喝完酒之后干什么?”


我和魔王并排躺在诊所的两张病床上。
简陋的小诊所并没有更多的药物和器材,好在我的行李中携带了不少药品。但遇见我身上的这种排异症状,就算是我也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只能往自己的血管里注入更多的麻醉剂,祈祷自己的身体能够快些撑过去。
魔王的伤势也不算轻。尽管她自己不上心,但肩膀上被结晶刺入的伤口也深及骨骼。
……但,幸好她还活着。
我忽然觉得有些脱力。看着一旁病床上的魔王,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此刻终于放松了下来。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还有很多误会没有解释,但现在的我连张开嘴都会感到疲惫。眼皮愈发沉重,我的手指向她的方向徒劳地伸了伸,最后还是落在了床上。
啊。
在意识彻底沉没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梦境的连接……格鲁米那家伙,有没有帮我们断开啊?


魔王在木屋的床上睁开了双眼。
自己应当是在做梦,这次她的意识很清醒。她在脑海里渐渐梳理之前的记忆。陷入沉睡时,自己正处于一家诊所的床上,诊所在雪山下的小镇普罗诺亚,自己不可能在短短一夜之内回到森林里的木屋……所以,这是个梦。
这很重要。必须控制好自己梦中的妄想,绝不能再出现前一天晚上的情况。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
“魔王大人?”门口传来了敲门声。“你醒了吗?”
……果然,要来了。
“不要过来。”她装作咳嗽了两声,“我今天精神不佳,让我一个人休息就可以了……”
“你怎么了?”“医生”关切地推开了门,“那我更不能坐视不管了……是受凉了吗?”
“不要过来。”
魔王用严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医生”尴尬地停在了门口。“为什么?”他一脸疑惑,“我……做错了什么吗?”
魔王朝他亮出了手中的轻剑。
“我们必须划清界限。”
但“医生”却再次向她逼近。“你讨厌我了吗?还是终于厌倦了我?魔王大人?”
不对,情况有些古怪。不知是否是光线的原因,“医生”的右眼似乎像是滴进了一滴墨汁,逐渐被染成了黑色。魔王谨慎地举着轻剑,将对方拦在身前,却并没有向对方砍去。
……奇怪,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医生”,那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为什么呢。”
“医生”忽然用什么东西向她发动了攻击。她没能看清那团黑色物体的正体,但还是稳稳地接了下来。正当她招架之时,左侧有一条黑蛇忽然向她的腰间袭来。她眼疾手快地反身一闪,将那条黑蛇的头斩落地面。
不,那不是蛇。那一条黑色的生物瑟缩回了“医生”的背后,而被她斩落的那一团在地面上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化为了一滩黑色的液体。她紧蹙着眉头,后退了两步,重新举起了剑。
“……就在之前,你不是还挺享受的吗?”
“医生”一步步向她逼近。他的右眼已经由浅淡的水色被染成了浓重的黑墨,瞳孔里似乎还泛着些许蓝色的荧光——正如那地上的液体一样。
“你还说过……‘喜欢’。”
魔王一惊,黑色的刀刃再次扑面而来,她的剑勉强招架住了第二次的攻击,但脚踝却传来了一阵刺痛。她低头,才发现方才地面上的那一滩黑色液体此刻已经吸附在了她的脚腕上,向自己的血管里注入了什么东西。
一阵猛烈的眩晕袭击了魔王。眼前的景象在刹那间变得模糊,魔王喘着气,握紧了自己的轻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带着温度的黑色刀刃划过了她的喉咙,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耳边传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声音:
“做个好梦。”


“唔……”
魔王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未曾见过的房间。周身感受到了些许寒气,魔王打了个哆嗦,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了最后几件单薄的衣物,而自己的四肢都被某些冰冷的东西固定住了,动弹不得。她尝试挣扎了几次,那些冰冷的枷锁看起来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明明是在自己的梦里,为什么会丧失最基本的主动权?
那个“医生”……看起来确实是自己印象里的医生,但又似乎不太一样。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吗?
……还是说,伤口上的那些黑色的液体会影响自己的精神?
她渐渐回想起了前段时间的事故。尽管这会儿应该是格鲁米在负责连接,但格鲁米从昨天早晨就失去了联系。是那些黑色的液体借助之前的连接入侵了自己的梦?
不。不能这么简单地做出判断,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尽快醒来。魔王再次尝试猛地抬手,手腕被枷锁撞得有些发疼,但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最近这段时间的梦真是不得消停。魔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醒了。”
那个有些古怪的医生出现在魔王的视野中。和往常的医生不同,他的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仍未变色的左眼被他用一根绷带遮了起来。
从那只黑色的眼睛中,魔王读不出他的感情。


“……所以,你想做些什么?”
魔王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寻找着破绽与反击的时机。身体能做出的动作确实十分有限,但只要意识清醒,总能找到机会……
某种粘稠的质感爬上了自己的脖颈,顺着脸颊一路爬上了头顶,缠绕在兔耳上。魔王的身体本能地紧绷了起来。“你……”
“你猜猜呢?”
医生的嘴角带着没有温度的笑,黑色的眼睛仿佛一潭深井一般望不到底。
“用这个能力来替代注射器,还真是相当方便。”
粘稠的流体找到了血管的位置,兔耳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魔王能感受到某种冰凉的液体渐渐流入了自己的身体。
“……那是什么?”
呼吸逐渐变得有些急促,周围的空气似乎在渐渐升温,眼前医生的身影似乎也变得有些迷离。医生玩味似的抚摸着她的兔耳边缘,她的身体一颤,低下了头,尝试控制自己的气息,极力掩盖自己的失态。
“你知道这是什么。”
……她确实有所耳闻。在某一本恋爱小说中她无意间阅读过这样的情节。身陷敌营抓住的女主角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毒物,当男主角来救她的时候,女主角再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情感,如果要解除身上的毒,必须……
最开始的时候,魔王并没有意识到书中的桥段是什么意思。但随着剧情推进,在暧昧的气氛之中,男主角与女主角的舌头交织在了一起,男主角的手向女主角的胸口探去……看到女主角被捏住胸部发出连连娇喘时,魔王面红耳赤地把书扔进了魔焰里。
……这个,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看样子,你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黑色的流体依附在她的脖子上,强行抬起了她的脸。医生依然没有动手,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一点点向她逼近。
“你认为那是什么……那就会是什么。毕竟,这是你的梦。”


医生的手臂撑在她的身旁,俯下了身子。那只黑色的眼睛看着她紧张的脸,却没有喜悦或是得逞的感情。他只是等待着她的回应。
“那么,你想要怎么做呢?”
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躁动不安。魔王咬着自己的嘴唇,板着脸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在撒谎。”
那只眼睛仿佛看向了她的身体深处。
“那么,再多附赠一些提示吧。”
黑色流体缠上了魔王的腰,轻松地从腰侧钻进了那件单薄的衣物,而另一侧则是绕过了她的锁骨钻进了她的领口。流体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不慌不忙地在她的皮肤上蛇行,她能感受到那流动的、细小的触感,挑动着她紧张的神经。
“如果觉得害羞的话,只要点点头就可以了。”医生的话音里没有掺杂更多的感情,却似乎混入了某种诱导的魔力。
“不可以。”魔王咬着牙低声回绝了对方。
“……?”
医生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因为是医生……所以不可以。”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就算是梦里也不可以。”
“……啊?”
魔王的后背忽然泛起一阵寒意。药效带来的燥热此刻变得微不足道,压抑的空气让她的手脚开始发凉。身上流动的黑色齐齐停止了动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情况……不太对。
面前的男人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像是看待猎物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魔王。
“还在说谎。”
从他的身上伸出的黑色肢体开始躁动不安,那只黑色的眼睛仿佛要将她拖入漆黑的井水一般。
“为了让你说实话,还是要先让你哭出来啊。”


“哭哭啼啼的,吵死了。”
某个人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揍了一巴掌。
幼小的魔族一遍遍抹着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眼睛像是漏了的木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逃了出来。“对不起……”她捂着眼睛小声啜泣着,“对不起……”
那段记忆并没有成为魔王的忌讳。相反,这些惨痛的过去成为了话术的一部分。她会与那些并非贵族出身的部下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提起所谓“卑微的出身”,借此痛斥为血统论,或是前代魔王的苛政,同时又对部下的遭遇表示共情。
“所以,我们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去跨越那些……”
她通常会这样漂亮地结尾。
——在遇见医生之前,魔王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该如何流泪了。
“不……”
透过泪水,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魔王咬着牙,拼命忍耐着喉咙里的声音与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水滴。
是恐惧。
恐惧像是黑色的洋流将她淹没。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医生,黑色眼睛的医生像野兽一般在她的脖颈上噬咬着。非人、冰冷而无法预测,那些原本被医生温和的笑容掩盖的特质此刻暴露无遗。她明白对方的要求,却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流动的黑色随着他的意志包裹住了魔王胸前的两团小小的峰峦,近乎疯狂而无差别地刺激着覆盖下的每一处,就像是在宣泄自己的怒火。
痛。可怕。恐怖。这些感受几乎占据了魔王的脑海。并不同于之前温柔的手法,黑色流体的刺激比起粗暴,更加接近野蛮的报复。脆弱的顶端被强行扯出,除了对那可怜兮兮的充血两点无止尽的碾磨、揉捏与拉扯,还有什么东西在刺入那两团柔软,注入更多的液体。但在这蠕动异物的折磨下,她却能感觉到那两点耻辱地挺立了起来。
另外的两滩缠上了她的大腿,它们伏在她的腿上蠢动着,像是某种没有固定形体的、粘稠的生物,它们在医生的控制之下,向着她的大腿内侧匍匐前进。
“只要点头。”
医生抬起头,翘起了嘴角,但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只要你点头,我们都能变得更加愉快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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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死死地咬着牙。
她原本是有应对恐惧的策略的。借助愤怒将恐惧撕成碎片,让肾上腺素将一切无力的悲鸣转化为怒火,对他人的,或是对自己的。但她无法对医生发怒——即便是虚假的医生也做不到。
……那么,只能把怒火调转方向了。
她的牙齿狠狠地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
铁锈的腥味快速地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几乎是下一秒,粘稠的液体就从她的嘴角钻进了口腔,撑开了她的牙齿,缠住了受伤的舌头,伤口溢出的血液很快被黑色的液体吸吮殆尽。
“你想做什么?你想自-杀吗?”
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那只黑色的眼睛里出现了情感的波动。
她想要发出声音,但仿佛是在报复她刚才的行为,黏稠的液体死死地纠缠着她的舌头,更多的液体侵略性地挤入了她的口腔,几乎填满了它们能够抵达的每一处。她用鼻子急促地吸着气,痛苦地摇晃着头,医生控制着的黑色液体这才慢慢离开了她的嘴。
舌头上的疼痛让魔王的头脑清醒了些许,胸口的流体似乎也因为刚才的突发情况而忘却了自己的职责。理智在逐渐回归头脑,魔王整理着自己的呼吸,缓慢地回答:“我是在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冷静?老老实实接受,然后沉溺其中不就行了吗?”医生的脸色愈发难看,“不是医生的话,其他人就可以了吗?”
“……不可以。”魔王扭过头去,“我不想让其他人触碰我。”
“那你是想要被医生触碰的吧?对吗?”医生的脸逐渐逼近,黑色的眼睛近在咫尺,她似乎能瞥见那口深井里蕴含的怒火。“那为什么不行?只是梦中的幻影都不能接受吗?”
“——因为医生喜欢上其他人了啊。”
“……”
医生愣住了。
泪水再也没法被拦在眼眶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胸口。魔王低下头去,尝试掩盖自己朦胧的泪眼。“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对医生有更多的想法了,就算只是幻想也不行。”
“如果放任这样的萌芽继续成长下去,我该怎样和医生继续相处下去……终有一天医生会不得不面对两难的境地吧。我不想强迫医生,所以必须从最开始就断绝这个念头。”
魔王咬着嘴唇,低声啜泣着。
“我——绝对不能对医生怀抱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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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抢回来啊?”
医生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听从自己的欲望,把他抢回来,用尽各种手段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操控他的思维,麻痹他的感受,直到他彻底无法离开你为止。”那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魔王,“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医生’的话,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才算是爱吧?”
“——听好了。”
魔王突然用尽全力抬起了头。
“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什么趁虚而入的黑色家伙……”她咬着牙,猛地眨了眨眼睛,将泪水从自己的眼眶里挤出去。“你要……清楚,医生绝不是某个人的所有物,我也不是。”
她的额头用力地顶在对方的额头上,那只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中映出了她那带着泪的、暗黄的眼睛。
“还有。我认识的那个医生,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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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加了真实的兔耳成分\*

101906113
(;´ヮ`)7新的插图合集,包括这次的黑化if


意识像是坠入了无际的深海。
我能清晰的听见“我”的声音,也能透过那层墨水般的黑色眼睛看见发生的一切,但似乎一切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我的“爱”。
我没法对魔王诉说自己的感情。格鲁米说得没有错,因为我害怕遭到伤害,但却并不是魔王的拒绝。不论我提出了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全力满足我的吧。
——只要不影响到她的计划与目标。
她的这种妥协并不是爱。
还不够。我在魔王的心脏上留下的印记还不够。必须要让她更加手足无措,犹豫不决,因为这份感情而苦恼、动摇,深陷痛苦。为此,我必须继续隐瞒自己的感情,让她担忧,让她局促不安,让她猜测我的想法。只有这样,在最后的那一刻,我才有一丝希望能阻止她前行的步伐,把她留在我的身边。
——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手中的最后一张与她博弈的底牌。
……但是,深陷这片泥沼的不仅仅只有她。
在黑色魔素的诱导下,被长久压抑的感情逐渐变质,以执念为食的胚胎成长为了懵懂的野兽,那就是现在的“我”。我看着“我”肆意妄为地宣泄着自己的占有欲,满怀期待地希望自己能靠这些肉体上的小伎俩让魔王彻底堕落。
毕竟只是初生的幼兽,仅仅只是凭借自己的欲望与本能在行动罢了。魔王的辩驳与野兽的迷惑一同在我的脑海中盘旋。当魔王说出“因为医生喜欢上其他人了”的时候,我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吻上去的冲动。
魔王……原来是这样的家伙啊。不管在其他事的抉择上有多么大胆、冒险与突进,在感情上却毫无战术可言。她与她脑海中的“假想敌”的战斗甚至根本没有开始就提前举起了投降的白旗。“因为医生喜欢上了某个人”,她就只会掉着眼泪,把自己的感情深埋心底,为自己曾有过的那些旖旎的幻想真心实意地感到内疚与痛苦。
真是笨蛋。我们俩都是。
……要想办法让她安心才行。
“我认识的那个医生,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
魔王的信任像一股暖流,我的意识在渐渐被托着浮出水面,控制权渐渐回到了我的手里。
首先,该醒来了。
有些话一定要认真地、当面告诉她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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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的心路历程


“医生”的身体忽然僵在了原地。
黑色的流体,陌生的房间,魔王周围的一切景象开始变得扭曲。眼前的“医生”抱着自己的头伏下了身子,身形渐渐瓦解成黑色的泡沫。
魔王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魔王大人……!”
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斗,魔王终于抬起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俯在魔王身前的我长舒了一口气。“醒了……你终于也醒了……”
“……怎么了?”
看着满头冷汗的我,魔王似乎有些疑惑。
“我……”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对不起吵醒了你,我……做了噩梦。”我绞尽脑汁编造着理由,“我梦见自己变得无法控制自己,而后,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我很不安,所以把你叫醒了。”
这些不是谎话。我只能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行为变得愈发疯狂,却无能为力。
“——是那些黑色液体的原因吗?”
出乎意料的是,魔王看起来并不惊讶。
“那是个交易?获取力量的代价是交出自己的理智?”魔王坐了起来,靠在简陋病床的靠背上,陷入了沉思。
“有些类似……但不太一样。”我斟酌着自己能透露多少信息。“这份力量本就与我共生,只是遭到了我的拒绝和封印。但现在,当我接受它之后,这份力量开始躁动不安了。”
“倒也合理。”魔王笑了笑,“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所以。”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和贝西摩斯分开之后,我就去旅馆找你了。”
我简单和魔王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这样啊……她自称‘贝西摩斯’么。”魔王似乎若有所思。
“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摇了摇头。
“——所以,我必须向您澄清这件事。”我郑重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有喜欢上其他人。”
魔王微微偏了偏头。“这种事不用特意告知我也可以……”
我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不。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为,为什么?”魔王有些措手不及,“我不会限制你……”
“——你要限制我。”
魔王的肩膀一颤。
“你也看到了吧,像我这样不稳定的状态……如果随便地决定和其他人在一起,说不定会因为情绪的失控而暴走,最后真的吃掉对方。”我的眼神渐渐变得失落,“我不想变成那样。”
“……啊。这点我倒是感同身受。”魔王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但是你看,魔王大人……你可以阻止我,你已经成功了好几次。”我指着自己恢复清澈的右眼,“……在你的身边,我可以安定下来。”
“我明白,这个请求很唐突,但是……”
我握着魔王的手,把她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我能够成功驾驭那个‘我’之前。”我紧张地观察着魔王的表情,声音也有些发颤,“你能留在我的身边,限制我、驯服我吗?”
“……当然,我希望你慎重考虑这件事。”我的目光从她的眼睛上移开,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在这之后,那份能力必然会再次威胁、伤害到你吧。要应对我这种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怪物,将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活在惊恐与忧虑之中,你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我能感受到魔王的手从我的头上放了下来。我的心脏仿佛在缓慢地坠入冰窟。
“我答应你。”
——并非以“驯服”的姿态,魔王的手搂住了我的肩膀。
“一直以来与自己斗争的路途……很痛苦吧。”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你是为了救我才不得不使用那份力量的。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会对你负责。”
“我会在你的身边阻止你,帮助你,保护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她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正如同你对我的承诺一样,这是我对你的誓约。”
……
大脑被魔王突如其来的进攻搅得一团浆糊。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要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获得了魔王的承诺,这本该是我的胜利,我却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这么说……
“又欠了你一个拥抱啊。”
我靠在魔王的肩头,小声地念叨。
“这下,真的还不清了。”


艾德伍斯睁开了眼睛。
不可一世的魔将此刻觉得自己仿佛被绑在水车上转了一夜,浑身上下仿佛要散架了一样,宿醉带来的剧烈疼痛摇晃着他的脑子。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本能地眯着眼睛,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一对硕大而柔软的褐色物体映入了他的眼帘。
魔将的目光慢慢向上移动。
女人撑着头,慵懒地望着他,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黑色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面前。
他闭上眼睛,尝试确认这是不是个噩梦。
“好了,魔族老爷。”女人有些粗暴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醒了吧?别装睡!”
艾德伍斯紧闭着眼,努力回忆昨晚的经历。
他依稀记得,在战斗结束之后,两人一同相约去了酒馆。女人与自己有不少话题都兴趣相投,相谈甚欢。只是女人自大的态度让他有些不满,但女人嘛,总不可能比他还能喝。他原本打算把女人灌倒,再绅士地将她送回房间,留下自己的一件外套作为信物之后潇洒离去,就像那些贵族间流传的逸话一样,让女人为自己魂牵梦萦。
但女人好像确实有点本事。她似乎略微有些酣醉的神态,举止与言语也更加无拘无束,但似乎总是半醉不醉。下一杯一定可以让这家伙彻底倒下去,艾德伍斯愤愤地想。
……艾德伍斯的记忆到此断片。
“怎么样?”女人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想起来了吗?”
魔将不愿睁开眼睛。


“算了,魔族老爷真是无趣。”
只穿着一条短裤的女人从床上爬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哼着歌,把自己规整地放在一旁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她的黑发从饱满而匀称的肉体上滑落,在晨曦的照耀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艾德伍斯有些发愣。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目光,伸手把一旁凌乱的衣物甩给了他。“魔族老爷,出门前记着穿上衣服。房费我已经付好了,我就先走了。”
“等——等等!”
艾德伍斯这才回过神来。
“你这个女人……你……你……”他涨红了脸,“我明明是对那位大人恋慕已久……我……怎么能交给你这种……”
“我这种?”女人转过头来,斜眼望着他。
艾德伍斯的话噎在了嘴边。
他不得不承认,女人确实……很美。晨光勾勒出了那具身体优美而健康的曲线,他回想起了她在战斗中潇洒的身姿,像是一只健壮的母豹,美丽,危险,却又时刻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更加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身体的某些部位已经有了反应。
他说不出话。他对于自己身体的直率感到发自内心的羞愧。
贝西摩斯望着床上苦恼的魔族,几乎要憋不住笑。看样子最好别把昨晚的真相告诉他。当她把一头撞进路边杂物堆的艾德伍斯扛回旅馆的时候,这个烂醉的大个子已经成了一滩软泥,连站都站不起来——各种意义上都是。
“魔族老爷,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她挥了挥手。
“……等等!”艾德伍斯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凌乱不堪,某个很有精神的部位差点就露了出来,连忙慌张地拉起了被子。“至少……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都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贝西摩斯歪了歪头。
“这……”艾德伍斯在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女人的请求之间犹豫着。
“算了。”
贝西摩斯把自己的外套扔在了对方的身上。
“你就叫我……贝尔吧。”她眨了眨眼睛,转过身去。“那么,有缘再见咯。”
“……艾德伍斯!”
“我的名字是艾德伍斯。”他抓着被子朝对方的背影喊道,“如果在魔域遇到了什么困难,尽管向我求助吧,女人……贝尔!”
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旅馆的走廊里,艾德伍斯抱着她的外套,怅然若失。


“是你找来了贝西摩斯?”
魔王盯着眼前瘦削的中年女人——普罗诺亚的镇长,毗拉。这个精明的女人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余年的时间了。就资历而言,她甚至比现在的魔王在位的时间都要更长一些。
魔王不敢对眼前的女人大意。
“此话从何讲起?”毗拉慢条斯理地抬起手中的茶杯。
“这次的灾变,是你挑起的,对吗?”魔王举起了手中的信件,“这是艾德伍斯交给我的灾变者名单。你是从哪弄到这种东西的?”
面对魔王手中的证据,毗拉看起来却毫不慌张,她拾起了一小块松饼。
“您知道普罗诺亚的名字从何而来吗?”
“……预兆的魔族,普罗诺亚。我当然知道。”
“尽管血脉已经微薄,但我们家族还是继承了些许预言的能力。你也知道,因为时效性,王城的占卜预警并不会精准到每一个小镇的每一场灾变。为了保护普罗诺亚的繁荣,我不得不借助这点微弱的力量预测灾变的到来,并提前做好准备。”
魔王皱起了眉头。“你明明可以向王城报告,寻求增援。我们在各地都拥有应对灾变的兵力。”
“王城的增援啊……”毗拉摇晃着茶杯,“监察使,你知道二十年前普罗诺亚的动荡与饥荒吗?”
“……我知道。”魔王的神情有些凝重。
“国境与战线的封锁让依靠贸易的普罗诺亚陷入了绝境。大约一半的镇民被活活饿死。为了活下去,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从国境钻地洞偷渡而来的人类商人,为了换得一口饭吃,也为了让孩子不在城里挨饿。”
毗拉的视线越过魔王,眺望着更远的方向。
“那个时候,王城的增援在哪呢?”
房间里一时缄默无声。


“……但是,现在镇里已经流传开了。‘人类与魔将共同击败了魔兽’。”魔王用指节敲着桌子,“如果艾德伍斯没有出手,情况还会更糟糕,对吗?人类在魔族的领地上恣意妄为,居然还杀死了威胁镇子安全的魔兽……你应该清楚这对于普罗诺亚而言有什么意义吧。”
“请你这样告诉那些大人物吧。”
镇长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我不在乎是人类、魔人还是魔族,我只在乎普罗诺亚的安危。”
她看着这个自称监察使的年轻小姑娘,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普罗诺亚。”


我看着怀中的两个盒子,咽了口唾沫。
“一个,是一件重要的魔导媒介,帮我转交给你身边的那个小家伙,我知道她一直在收集这个。”贝西摩斯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另一个,是你要的那件东西。”
“你认识怀特?”我警觉地发问。
“我们……大概算是老相识了。”贝西摩斯笑了笑,扛起自己的战锤与包裹。“我差不多该离开了。”
“对了。”
在转身之前,她忽然又补了一句。
“小哥,你可要好好对她,不准当负心汉哦。”
我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宽慰的笑容。
“和你一样,那家伙……也是我珍贵的宝物。”
我从心底泛起一丝不安。
总觉得……情敌是不是又增加了?


“所以……她就告诉你了这些话?”
魔王摆弄着手中的盒子,略加思索。“魔导媒介么……我大概猜到里面是什么了,现在拆开不太合适。不过,还是谢谢了。这确实意义非凡。”
我没能把另一个盒子拿出手。
“要送魔王大人什么礼物?那家伙绝对是实用主义。”我回想起了格鲁米的建议,“珍惜的素材或是魔药,强大的武器,我觉得魔王大人都会喜欢的。”
相比起来,我怀中的礼物显得如此单薄且华而不实。
……要么还是算了。我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菜单。
我选的这家餐厅二楼的座位地理环境不错,窗外不远处便是中心集市,繁华的景象一览无遗。魔王看上去也相当满意,她靠在椅背上,望着人声鼎沸的集市,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大约十余年前,这座集市曾经是边境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她看似漫不经心地向我介绍。“管辖这里的魔将是前代魔王的弟弟米谢尔。他借前代魔王的威势恣意妄为,靠奴隶交易赚得盆满钵满,在那时,普罗诺亚‘奴隶之都’的盛名甚至盖过了‘盐都’。”
“但现在,这里是艾德伍斯的领地吧?”
“我挑战了米谢尔,在战胜他之后,替代他成为了魔将,接手了他的领土。在我成为魔王之后,这块领土就划拨给了艾德伍斯。”魔王微微阖上了眼睛,“还真有些让人怀念,在成为魔王之前,和艾德伍斯、佩诺朵他们一同四处奔波的那些日子。”
“人类、魔人与魔族共同生活、经商的繁荣城镇。”我感叹道,“放在十年前,确实很难想象这样的景象吧。”
“说起来,那个摊位是在卖什么?”魔王忽然朝着窗外一指,“前几年我来的时候,似乎没见过……他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我顺着魔王的手指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挤在一个摊子前哄吵着,周围的标牌上画着夸张的爱心和粉色的花朵。
……是那天我光顾过的盐晶花摊子。
“那,那个是……盐制的手工艺品吧。”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你看,那边是不是在卖盐雕纪念品……”
“亲爱的,真的要把这个送给我吗?”
旁边一桌的小情侣好死不死地开始你侬我侬。“这是什么呀,这么漂亮。”女人捂着自己的嘴,大惊小怪地惊呼道。
“这是我排了一早上的队伍才买到的盐晶花。”男人甩了甩头发,“你知道吗,这可是普罗诺亚最出名的定情信物,传说当年的初代魔王与魔将就是用这个约定终身的。”
“天哪,太浪漫了吧。”女人用夸张而甜腻的声音喊道,亲昵地钻进了男人的怀里,“讨厌,你送这个是什么意思,人家弄不懂啦。”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男人宠溺地摸着女人的头。
我和魔王沉默着。
……回去之后就把怀里的盐晶花埋起来吧,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说起来。”
魔王忽然扭头再次望向了窗外。
“我记得,今天出发之前,你好像说要送我什么东西……来着?”
……我怎么还给自己挖了个这么大的坑。
怀里朴素的木盒像烫手的山芋。魔王的表情看似平静,却时不时偷偷用余光观察着我的动作,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期待神情让我的心备受煎熬。
怎么办?
如果这个时候送出手,可能会被她误解。
……但如果这个时候不送出手,想到她那失望的表情,我会备受良心的谴责。
“……我确实有一件礼物想要送给你。”
我鼓足了勇气,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木盒。
“总之,是个很无趣且没用的东西。这个礼物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只是偶然觉得它和你很配就买了下来……绝对没有什么过分的想法!”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把它推到了魔王的面前,“希望你不要嫌弃它。”
“这是……”
魔王的手缓缓揭开了木盒的盖子。我和魔王都屏住了呼吸。
“……啊?”
魔王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凝固了。
——木盒里,装着一只带血的眼球。
“等等……等等!不是这个!”我被这件仿佛死亡威胁一样的礼物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把盖子盖上。“不对,我送你的应该是……”
“——是弄混了吧。”
魔王反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是贝西摩斯要交给我的魔导媒介。这么说来,你要送的东西,应该在这里。”
她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了另一个盒子。
“原来是魔导媒介啊……”我松了一口气。
……不对,说到底那是谁的眼睛啊。我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寒而栗。
“总……总之,这回应该对了!”我指着她手里的盒子。“打开看看吧。”
“不用那么紧张,一般来说,我不会讨厌别人送的礼物。”看着坐立不安的我,魔王反倒安慰起我来,“那我打开咯?”


打开盒子的那一刹那,魔王轻轻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颗透明的水晶吊坠,不太规则的水晶原石被打磨得透亮,被精致的银丝简单固定住了两端。但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水晶的内部居然嵌进了一朵小小的粉色花苞。在细腻的雕工下,那块经历雕琢的盐晶仿佛还残留着新鲜的露水,却紧闭着自己的花骨朵,只有从上方望去,才能窥见其中含苞欲放的花瓣。
“未绽之花”。贝西摩斯告诉我,这是它的名字。
“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脆弱花苞……我觉得相当合适噢。”贝西摩斯打趣道。
我紧张地用余光偷偷瞄着魔王的表情。
魔王先是对着吊坠有些发呆,而后小心地捧起吊坠,放在手心仔细地观察着那朵小小的花苞。片刻之后,她把吊坠放回了木盒,捂着嘴,不自觉地把肩膀缩了起来,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怎……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喜欢。”
她的声音很小,却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她抿着嘴,似乎想要表现得更平静一些,兔耳却摆动了起来。“我……我还挺喜欢的。我其实不太会欣赏首饰与珠宝,他们送了很多价值连城的首饰给我,我都不太能理解那些首饰的美丽之处。”
“但看着这件吊坠,我好像能够理解一些……制作者的心意了。”
她小心地用指尖触碰着吊坠的表面。“这里面残留着一丝微弱的魔力与情绪。不甘,悲伤,但又……非常美丽,制作者竭尽全力地灌注了自己的一切,仿佛要把它作为一切的终点,以此为自己画下句号。”
魔王的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像是最后的惊鸿一瞥。”
我的心口一沉。
“它让你的心情变得不太好吗?”身后情侣的嬉闹与我们之间的气氛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我叹了口气。“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就收……”
“——不准!”
魔王拦住了我的手,蹙起了眉头。“送出去的东西,你还想收回去?”
“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不喜欢它……”我举起双手,表示无辜。
“我很喜欢啊!”
她的声音有些太大,甚至让背后的那对情侣的谈话声小了些许。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于激动,声调随着话语慢慢小了下去。“……我不讨厌它。”她的兔耳动了动。“这样的礼物……我还是第一次收到,我很惊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几个字几乎被淹没在了餐厅嘈杂的人声里。“而且……是医生送给我的礼物。我,我很喜欢……”
害羞地说着“喜欢”的魔王真是颇具杀伤力。如果不是顾及公共场合,现在的我大概已经安详地倒下了。
“要不要戴上看看?”我试探性地更进一步。
“……好。”
我将吊坠系在了魔王的脖颈上。粉色的花朵垂在她的颈窝,在她深灰的风衣上增添了一抹明朗的色彩,又像是某种证明。
“谢谢。”
魔王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的吊坠,脸颊有些红扑扑的,她似乎在极力掩盖着自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咳咳,那么。”她咳嗽了两声,尝试蒙混过关,“作为回礼,身为魔王的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与之价值对等的首饰?名贵的宝石与服饰?只要你开口,本王一定能为你找来。”
“什么愿望都可以?”
“只要是本王能力范围内的,什么愿望都可以。”魔王表现得十分豪爽。
“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要摸摸你的尾巴。”


魔王的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
“唔……唔唔……”
她似乎在经历着激烈的内心挣扎。“不能……换个别的愿望吗?”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不用强迫自己。”我尽可能宽慰她。
“不是……只是……”
她的眼皮垂了下去,“在这里的话,会被人发现……”
我这才意识到她误解了我的意思,连忙补充道:“不是要在这里,可以回……”
但魔王似乎因为太过紧张而没注意我说的话。她猛地甩了甩头,紧闭着双眼,下了决心。“没……没事!本王不害怕,本王才不害怕,本王也不怕丢脸,本王早就不会在意尊严那种没意义的东西了!”她连着说了好几个“本王”,仿佛在为自己鼓气。“只是这种程度的要求,根本不算过分,本王……我没问题的!”
魔王再次睁开了眼睛,只是这次,她的眼神已经不太一样了,仿佛有种舍身取义的悲壮感,让我不好意思再开口,亵渎她的决心。
“来……来吧。”她指了指自己的身旁,“还是尽量不要被人发现比较好。”
“啊……嗯。”
我有些木讷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等一下。”
她手忙脚乱地解开了自己风衣的扣子,把左手从风衣的袖子中抽了出来,向自己的身后探去。笨拙地摸索了半天之后,她把腰转了过去,用手肘撑起了风衣,小声地说:“……来吧。”
在风衣之下,白色的衬衣与腰带之间,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被她轻轻扯了出来,夹在她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微微颤抖着。魔王把头扭向了窗外,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红着脸紧张地等待着我的动作。
“不要……太过火了。”


我的手绕向魔王的背后,捏住了那一撮尾巴尖。
魔王打了个哆嗦,这大概是她的尾巴第一次在现实中被他人触碰。“轻一点……”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和耳朵上那薄薄一层的细密绒毛不一样,那一团毛绒绒的尾巴很快吞没了我的手指。指尖像是陷入了云朵,被无数软毛簇拥着。魔王的脸颊在渐渐升温,呼吸也在逐渐加快。坐在她的身旁,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混入了些许浊音。
我用拇指与中指捏着尾巴的中段,食指摆弄着那一小撮尾尖,感受着轻柔的绒毛扫过我的指腹,还有那埋藏在绒毛之下的一小节细而软的肢体。随着我的手指每一次摆弄尾尖,魔王的腿都会轻微地挪动一下,她并着膝盖,头也越来越低,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彻底藏起来。
“您的尾巴……很柔软,手感很好。”
我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魔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压低了声音。
“不要在这种时候发表感想啊……!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餐厅里的喧闹声盖过了我们小声的交谈,腻在一起的情侣们,在饭桌上高谈阔论的男人,嬉闹的孩子,大谈八卦的女人们,没人注意到这小小角落发生的一切——
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正在悄悄地摸着魔王的兔尾巴。
比起逐渐变得肆无忌惮的我,魔王看起来拘谨得多。她不安地环视着周围,偷偷观察着他人的目光,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却又时常被我的小动作打断,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去低声喘息。
我的手开始变本加厉,一路向上探索,我的手很快触碰到了她夹着尾巴的手指。我并不着急,只是以她的手指夹着的地方为起点,用手指顺着她的尾巴毛。看样子她并不讨厌这种手法,她的兔耳渐渐垂了下去,喘气也开始变得粗重。
“怎么了?”我故作关心。
“有,有点奇怪……”她喘着气,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您的菜到了。”
店员的声音让魔王的身体一下子直了起来,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夹着尾巴的左手,放回了桌面上。“好,好的。”她局促不安地看着店员把一盘沙拉摆在了自己的面前,“谢谢……”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再次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了半声小小的惊呼。
——没有了她的手挡在中间,我的手指顺着她的尾巴一路向上,抵在了她的尾巴根上。
“呜……”
魔王像是只被捕食者按在爪下的兔子,兔耳和肩膀一同不安地颤动着,脸颊的潮红一路蔓延到了耳根。她窘迫地望向我。
“医……医生……”


“嘘。”
我把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嘴边。“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
魔王的额头上渗出了几滴汗水,她用右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左手则再次向身后探去,想要把我的手再次隔开,我却向她那边靠了靠,用身体拦住了魔王的手。“我已经找到位置了,不用再费心了。”
“但,但是……”她的声音有些发闷。
“怎么了?”我朝她歪头,装起傻来,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也不停歇。那条毛茸茸的兔尾巴在我的几根手指间被轮番抚弄着,魔王再次变得说不出话来,嘴里含糊地发出了几串闷声。
“您不喜欢这样吗?”
我学着她的姿势,用两根手指夹着那条尾巴,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她尾巴根部的皮肤。
“不是……”
魔王的眼角泛起了些许泪光。“我……”
“……我说。”
桌旁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魔王的身体抖了抖,向座位里又缩了缩,似乎想要努力把自己藏起来。我则缓慢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这个位置,我要了。”
头顶着巨角的男性魔族挽着一位身姿婀娜的女性魔族,在我们的桌旁驻足。“像这样的偏僻小镇,风景倒是不错,就是人类的臭味太重。”他嫌弃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自己的鼻前扇了扇。
“抱歉,这里已经有人了。”
我微笑着,礼貌地拦住了他。一旁的魔王看样子更紧张了些,抬起头打算参与这件事,我则趁机戳了戳尾巴根,她又抱着自己红得像柿子一样的脸缩了回去。这种在物理意义上把她的弱点捏在手里的感觉真不错。
“——人类,你知道这里是魔族的领地吗?”


他忽然瞪起了那双黄色的眼睛。
“你知道这双眼睛代表什么吗?”
餐厅里的喧闹声渐渐变小,人们的视线向着我们这边汇聚了过来。
“我明白,您是魔族里的贵族。”我不卑不亢地抬起手,“那您也要遵循先来后到的礼仪才是。请您离开。”
“礼仪是吧……”巨角的魔族抹了抹自己的手杖,忽然握着手杖朝我劈头盖脸地敲了下来。我来不及躲闪,天灵盖被金属制的手杖砸得嗡得一声。
“这就是我们的礼仪,明白了吗?人类。”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杖用手巾擦了擦,收了起来。“在我们的领地上,你难道学不会低头做人吗?”
就算是被捏着尾巴的魔王,也差点就要跳起来了。但我死死揪住了她的尾巴,魔王只能红着脸,不解地看着我。“医生……!”她担忧地望着我头上的伤口。
“没事。”我小声地安慰她。
能被魔王担心,我多少还是有些开心的,但这次不应当由她来出手。
“普罗诺亚如今的繁华少不了人类的身影,人类也一样拥有在这里生存的权力。”脑袋还有些发晕,我捂着头上的伤口,却仍不打算出手。“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叫嚣。”
“你……居然还带着魔人!那是你的奴隶吗?”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被人类如此反驳,那魔族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哈。”他忽然冷静了下来,“你知道吗?只要我向管辖这里的魔族举报,你的那只魔人就必须离开你了!”
魔王想要反驳,却被我再次戳中了尾巴,把头埋了回去,发出了不甘心的呜咽声。
“她是我的助手。”我瞥了他一眼,“倒是你身边的那位,大抵不是你的正室吧。要不然你们身上服装与首饰的价格也不至于差上几个档次。”
“你——!”
那个魔族再次高高举起了手杖,但这次,他的手杖却没能挥下去,一个人类拦住了他的手。“你这个魔族,恣意妄为也差不多够了吧。”壮实的男人满脸的怒气,一旁的女人则高声喊道:“仗势欺人!不要脸面!”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正是我们背后的那对情侣——还真是被意料之外的人解了围。周围也渐渐有不少人类围了过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萦绕在了魔族的身边。
这位魔族很明显疏于锻炼,他抢了几次,楞是没从男人的手里把手杖抢回来。“你们……”他咬着牙,忽然在手杖上凝聚起了光芒。
——是法术。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抬了起来,头诡异地歪向一旁,手与脚都不自然地扭曲着。“什,什么!”他发出了惊呼,他的女伴则尖叫着离开了他的身旁。沿着他的脖子,一条黑色的痕迹如蛇一般蜿蜒着爬上了他的喉咙。而后,他像垃圾一样被重重甩在了地上。
“您可以离开了吗?”我朝地上的魔族笑了笑。
“你……你们……”
他用颤抖的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那对情侣,又指向其他人,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受到了什么攻击,最后还是仓皇地夹起了手杖,离开了餐厅。随着他的离去,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一条细小的黑蛇趁乱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刺下了一个伤口。我撑着头看着他狼狈的背影,这两三个月他大抵是别想“站起来”了。
我礼貌地向身旁的情侣表示了谢意,歪过头去,看着魔王的样子——她的尾巴还被我牢牢捏在手里。
“为什么……不让我……”待人群散去后,她才喘着气,扯着我的袖子向我发问。
“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我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偶尔也让我表现一下吧?”
“这种事我又无所谓……呜!”
我轻轻揪了一下那条兔尾巴。
“还有,差点被人发现的那个时候……你的脸好像红得特别厉害哦?”


“我……没有……”
对那一小团兔尾巴的折磨仍未停止。魔王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嘴唇翕动着,说出的话却断断续续。
这种忍耐着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是令人着迷。那团小小的尾巴像是某种开关,从被我捏在手上的那一刻起,魔王方才的从容转瞬间荡然无存。
我渐渐总结出了规律,专注于攻击她最为敏感的尾巴根,隔着绒毛轻轻搓揉着那一小截尾巴,魔王几乎要忍耐不住声音,喉咙里像是被抚摸的小动物一样咕噜着。
“等等……”
我的指甲在她的尾巴根处一掐。魔王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猛地一颤,身体几乎要倒在我的身上,一片慌乱中,魔王的手撑在了我的大腿上。
“……”
我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诶……诶?”魔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了什么。“可以了吗?”她的眼里还闪烁着泪光。
“可……可以了。”
我把手收了回来,僵硬地咳嗽了一声。“你可以……起来了。”
魔王冷静了下来。魔王陷入了思考。
我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劲。
“……嗯?”
魔王的手捏了捏我的大腿。我像只猫一样从座位上窜了起来。
我的剧烈反应引来了邻座的目光。“不,对不起,我有点……”我尴尬地坐回了座位。“我不太适应……被人刻意触碰。”
“医生,不想被我触碰吗?”
魔王的语调里有一丝失落。
“不,不是!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是吗?”
魔王似乎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
糟糕。
我是不是第一次被魔王抓住把柄了?


普罗诺亚的夜晚有些寒冷,魔王拉了拉自己的外套,把身体裹得更紧了一些。
医生已经在旅馆睡下了,但她还有事情要做。
她从腰间抽出轻剑,闭上了双眼。轻剑在她的手中微微颤动着,剑身上忽然浮现出了一只灰色的眼睛。
她打开了木盒,将那只血迹已经变得乌黑的眼球倒了进去。灰色的眼睛很快吞噬了那只眼球,而后倏地消失无踪。
“她是普沙的母亲。”
木盒里只留下了这一张用魔族语言写就的简短字条。
魔王并不知道这只眼球遭遇了什么,但她知道这小小的普罗诺亚之下埋藏着的尸骨们遭遇了什么。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救世主。不论是艰苦的战斗还是制度的改革,最后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一切以更加合理高效的方式运作,并为她所用,让她把整个国家的权力和力量都攥在手里。
但普沙这个名字在那一瞬间把她推向了遥远的过去。这位在魔族的领地出生的人类青年,在饥荒时被自己的父母卖给了奴隶贩子,却在篝火旁夸夸其谈,向她们几个孩子吹嘘自己的家乡。
他说普罗诺亚有高耸入云的雪山,积雪堆起来能有半个人高,像你们这群小个子去了都会被埋起来。
他说普罗诺亚的山里都是挖开都是粉色的岩盐,壮实的魔族每天将一车车的盐矿从山里挖出来,再由人类商人运向各处。
他说他们还把盐雕成精致的艺术品,他的母亲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工匠。他说他的母亲能在小指那么大的原岩上雕出细腻的花朵,片片花瓣清晰可辨。
他说,你们这些魔族,魔人,都该回去看看才是。说到底,那边才是你们的家乡,人总是要落地归根的。
他说着说着,把衣服下的木头吊坠掏了出来,抹了抹眼睛。他说,想爹妈了,他想回家。
贝尔把他带回家了吗?
魔王起身,望向脚下的城镇。在火把与魔导石的照耀下,普罗诺亚的街道亮如白昼,似乎还能听见热闹的人声。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肩膀上无形的负担似乎又重了一分。
为了让这样的景象继续存续下去,为了让他们有家可回,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胸口透明的吊坠在风中摇晃着,在繁华的人声之外,夜风带走了某位母亲的叹息。


我是在回程的马车上接到米莉亚的通讯的。
“贤者,你最近有空吗?要不要来我这一趟?”
“怎么,你和你男人又想在我眼前放闪光弹了?”
自从这家伙找了个百依百顺的人类男人之后,从他们谈恋爱起就开始在我的眼前炫耀。被叫去几次之后,我多少有些看得头皮发麻。
“你上次提到的辅助用药,我已经给你配好了。你也好久没出门了吧?是不是有段时间没尝过我的手艺了?”
“刚刚出门了一趟,我现在累得很。”我叹了口气,“不过药的事确实比较紧急……我就去一趟吧。”
“还有。”她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你和那位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我猛地咳嗽了两声。车厢里的魔王好奇地向我这边看了一眼。
“……她就在我身边,等到了再和你详细说。”我低声回应道。
“好。”有了能八卦的新鲜事,米莉亚的语调听起来愉快得很,“我给你准备一人床还是两人床。”
“当然是两人!”


“接下来我要去一趟格兰缪德。”我叹了口气,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我要去米莉亚那边取药,所以治疗的进程估计还要耽误几天。”
“格兰缪德,是人类的城镇?”魔王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只是个小村子,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历史上似乎有过什么不得了的过去,不过现在也就只是个普通的村落罢了。”我合上了藤编的旅行箱。“算上路上的时间,我在一个星期内应该可以回来……”
“你……一个人?”
“是……”
我看见魔王的兔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垂了下去。
说起来,自从雪山之后,魔王的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苏醒的时间比往常更多了,当我在木屋内外繁忙时,一回头总能看见某处藏着一双微微摆动的兔耳,似乎总要保证我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才行。
只是当我主动靠近时,那双兔耳又会悄悄逃开,魔王的表情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只是,如果有一位强大的魔族愿意在我的身边保护我的话,那我肯定会感激涕零的。”我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在哪里才能找到这样的好心人呢……”
“行了!”魔王有些不情愿地摆了摆手,“想让本王和你一起去就直说。”
“你愿意吗?”
“……我肯定会一起去的。”
魔王忽然低下了头。
“那个时候都约好了,我会对你负起责任的……”她的表情好像有些气鼓鼓的,“不准忘了啊,以后可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好好好,一定。”
我微笑着,看着魔王缩回了自己房间里。生气的魔王也很可爱,真想把她抓过来揉揉脑袋。
不过,这些想法大概永远也不能告诉魔王吧。


米莉亚的家并不在格兰缪德的村落里,而是建在村后的一座小山上。在我脆弱的运动能力快要被连绵不绝的山路消耗殆尽之时,一座典雅的别院终于映入了我和魔王的眼帘。
这座被三颗巨树簇拥着的庭院完美符合了人类对于“魔女”的想象。木制的房屋依附于巨树的走向而建造,粗壮的藤蔓编织成了天然的围墙,院子里的花丛中绽放着各类奇诡瑰丽的花草药物。
“妈妈!”在院子里玩耍的奈拉首先看见了我们,“贤者叔叔和那个姐姐来了!”
叔……叔。
我的笑容有些僵硬。不,不论真实年龄,再怎么说我的外表也没有那么老吧?虽然按辈分奈拉确实应该这么叫我,但和后面的“姐姐”一对比,我遭受了不小的伤害。
“哎呀,你可算来了。”
米莉亚看样子没注意到奈拉的童言无忌。她热情地把我们领进了屋子里,“你怎么每次都是这么气喘吁吁的。”她笑道,“这么多年了,身体能力上你还是不见长进啊。”
理论上来说,我确实可以借助能力强化自己的身体,但我多少还是有些抗拒。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喘着气,靠在那张精致的铁艺座椅上。“伊文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呗。”米莉亚耸了耸眉毛,“还在阁楼画画呢。他最近又给我们母女俩画了几张不一样的肖像和速写,你要看看吗?”
又是惯例的夫妻晒恩爱环节。我正想着该怎样编出个理由逃脱,魔王却被奈拉牵着去了花园。“大姐姐,我们一起去看妈妈种的花好不好?”奈拉兴奋地拉着她的手。魔王显然没有什么对付小孩子的经验,她很快被孩子拉去了屋外。
“好。”
米莉亚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神秘地在我的耳边说,
“来聊聊吧,你这个想要泡走我族魔王、还想让她给你生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


“这个……这个嘛。”
我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首先,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摸她的兔耳了。”
“……之前还不名正言顺的吗。”米莉亚的表情有些失望。
“然后,我摸到了她的兔尾巴。”
米莉亚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
“然后。”我的话音有些犹豫,“……我在梦里摸到了她的胸部。”
米莉亚用手捂着眼睛。“……说真的,我觉得你们完蛋了。”
“为什么啊!这不是进展不小吗?”我抗议道,“还有很多别的……总之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升温不少了!”
“就你面前说的这些,还真是让人难以信服。”米莉亚摇了摇头。“说实话,要不要让我来帮你一把?”
“帮……?”我撇了她一眼,“能怎么帮?”
“放心,还记得我当流浪占卜师骗吃骗喝的那段日子吗?”米莉亚笑了起来,“当年的本事我可还没忘,给我点时间,过会儿我就能把她的话给套出来。”


女孩像只圆耳朵的小熊在花园的草坪上打滚,沾得一身草屑。不消一会儿,她又摘了一整怀五颜六色的野花,得意洋洋地蹦跳着回到了魔王的身旁,把野花继续编织进魔王的头发里。“姐姐,我要把你打扮得越来越好看!”
满头野花的魔王看见了端着饼干出来的米莉亚,仿佛看见了救星。
“嘿——你个小家伙。”米莉亚把奈拉抱了起来,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吻。“这又是你的新杰作?”
奈拉伸出双手,咯咯地笑着:“姐姐变得更漂亮了,对吧!”
“真是不好意思,这小家伙就和她爸一个样,整天喜欢搞些艺术创作。”米莉亚用自己的鼻子碰了碰孩子的鼻头。“整天不学好。”
“妈妈明明最喜欢爸爸的画了。”奈拉吐了吐舌头,“我以后也要像爸爸一样画画!”
“没事。她能这么活泼也是件好事。”魔王有些无奈地甩了甩头,抖落了几朵小花,“希望那件事没有给她留下太大的影响……”
米莉亚一松手,奈拉又像小鸟一样扑棱棱地跑了出去。看着撒欢的孩子,奈拉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魔王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屑。“在这的生活很惬意吧?这样隐居田园的日子倒也不错。”
“嗯……还不错,也就孩子闹腾。”看着远处的奈拉,米莉亚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微笑。“老公有点儿笨,不过他可听我的话了。”
“在人类王国生活的魔族并不多啊。有没有想过带着他们回魔域生活?”魔王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我觉得这里还挺不错的。住惯了嘛,就懒得搬家了。”
米莉亚拾起了一块饼干。“我和人类还挺熟悉的。有坏人,也有好人。除了弱一些,和魔族没什么区别嘛。”
“哦?魔族里面像你一样开明的人可不多见……而且,你的血统还挺纯正的吧?”
“我原本是个贵族,但不满意家里给我安排的婚姻,就自己跑了出来,四处闯荡——就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米莉亚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靠着配药的本事和一些占卜的小伎俩从人类那里捞到旅费,四处游历,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魔族和人类。直到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卖画的年轻人……”
“之后,这个男人就成了孩子她爸。”
米莉亚望着阁楼的方向,嘴角带着一丝幸福的笑容。
“能找到正确的人,最终走到一起,真是令人羡慕。”魔王喃喃着。
“我其实会一些粗浅的占卜,你要不要来试试看?”米莉亚故作不经意地说,“关于爱情和姻缘的那种占卜哦?”
“哦?”
魔王的兔耳朵竖了起来。


“这个……似乎和我印象中的预言术式不太一样?”魔王看着眼前的熏香和水晶球,有些摸不着头脑。
“哎呀,预言是预言,占卜是占卜,这可是两种东西。”米莉亚熟练地找回了当年的那套话术。“预言是预测事物,但占卜可是占卜人心。那些预言术式可预测不到爱情的降临。好啦,请坐下吧。”
“要……要做些什么准备吗?”魔王拉开椅子,犹豫着坐了下来。
“我的占卜可以看见两个人命运冥冥之中的红线哦?”米莉亚坐在水晶球前,眼睛被藏在了一块半透明的紫色头巾之后,“你想看看自己和谁之间的红线呢?”
“唔……”
魔王变得有些扭捏不安。“我,我也不是特别想要看……不过……那个……”
她红着脸低下头去,声音变得细如蚂蚁。
“能……能看看我和医生的吗?”
“要,要对医生保密!”而后,魔王着急地补充道,“我不是对他有什么企图!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而已。”
“哎呀……”
米莉亚一脸得逞的表情,“嗯,嗯,我都知道的,那把你们的生日告诉我吧。”
“医生的生日是……”
魔王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医生的生日……”
……糟糕,这个问题真是个败笔。米莉亚琢磨着有什么好回答的问题,“那,他的年龄呢,或者出生地?”
“我不知道……”
魔王的头更低了,她的兔耳也一同垂了下去。
“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医生啊。”
她有些自嘲地苦笑了一声。
“就这样还自顾自地想要占卜我和医生的未来,真是……不知好歹。”


米莉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我和伊文——我的老公,我们俩是因为一次争吵而认识的。”
“我们两人完全——不认识对方。只是因为他的摊子总和我抢地方,我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和他吵了起来。”米莉亚笑了笑,“我俩吵着吵着还打起来了,我的药水泼脏了他的画,他的颜料抹了我一脸。”
魔王的头渐渐抬了起来。
“而后,我们慢慢熟络了起来。一起摆摊,一起吃饭,一起租下了一家店面……直到某一天,他向我告白了。”
“……然后,我在那个时候拒绝了他。我在他的面前现出了真身,张牙舞爪的那种,我告诉他,我是魔族,我们俩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说,他不在乎。”
“明明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弱小人类,他不了解我使用的法术,他不了解我背后的家族,不了解贵族间的争斗,但他却说想要和我在一起。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对吧?”米莉亚轻轻地笑着。“而后,我意识到……我也并不了解他,就像我猜不到他会这么勇敢。我们两个毫不相干的魔族与人类就这样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一直到了现在。”
“所以,你想要了解贤者……‘医生’吗?”
魔王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没有什么‘不知好歹’可言了。”米莉亚拍了拍魔王的手。“重要的是这份想要了解的心意……以及勇气。不过你们还年轻得很呢,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如果现在还没有这份勇气,将它留到未来也未尝不可。”
“……嗯。”魔王抿着嘴,“不过,这样的话,不就没法占卜了……”
“没关系,那我可以帮你看看接下来的运势哦?”米莉亚重新捧住了水晶球,“来,把手放在水晶球上面。”
魔王听话地照做了。
“让我看看,嗯……”
米莉亚的表情忽然有些凝重。
“似乎不太妙,你接下来可要小心一些。我似乎看见了……血色的灾难?”


当我从配药的小房间走出来的时候,米莉亚的表情似乎略有些尴尬。
“怎么了?”我有些紧张。
“占卜的结果不太好。”米莉亚摇了摇头。“我的占卜多少还是参考了预言学的结果……怀特这孩子最近可能会受伤,你得做好准备,保护好她。”
“只是我自己受伤的话,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怀特的脸色很难看,“问题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受伤?这两天我就不休息了吧,能让我受伤的家伙,相比也不是什么善茬……”
我黑下脸来。“你又要这样?”
“这次是真的可能有危险,我必须保护你们的安全。”魔王面色严峻。
“一直都是这样……”怒火在我的笑容间堆积,“现在的米莉亚比你强得多,究竟是谁保护谁?还是说,你只是在习惯性地不断伤害自己?”
魔王上前一步。
“你刚刚的话很过分。”
“我不明白,哪怕是片刻,你就不能松懈一会儿吗?”我没有躲闪,而是走上前去,“你究竟怎样才能饶过自己?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
我的领子被魔王揪住了。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争论。”
不知为何,除了焦躁,魔王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虚弱。
“你和米莉亚他们老老实实呆在一起,为我留一份特效药,然后……”
她紧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会儿,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再次开口。
“我会担当起守卫的职责,不管是什么东西,我都会利落地把他们……咳……”
我察觉出了魔王的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没事……”
比起抓着我的领子,魔王更像是扶着我的身体才勉强站住。
身后的米莉亚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有血!”
——魔王的长裤上,忽然渗出了点点红色的痕迹。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我焦急地询问着魔王。魔王的额头上渗出了不少冷汗,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头没精打采地垂了下去,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我顾不得那么多,把她扶在了椅子上,脱下了她的长裤。腿上没有伤口,胯部也没有,血液的来源是……
“呜……”
魔王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推着我的肩膀,极力想要把我推开,但力气似乎都小了几分。
“你让开!”
米莉亚把我推向一旁。
“魔族……还会有……这个吗?”我有些难以置信。
“高等魔族有些一辈子都不会。”米莉亚轻松地把魔王抱了起来,向着更深的里屋走去。“但是……低等魔族,或是和人类更加相似的魔人,是会有的。”
“血色的灾难啊,这倒还真是如假包换。”
米莉亚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医生,这确实是……月经。”


魔王。月经。
我的大脑里很难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
忙碌了一阵之后,米莉亚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已经休息了。幸好我之前就做过功课,早有准备。”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为奈拉以后准备的东西,会在这个时候用上……”
“魔人的习性是融合了一部分魔族与动物的特征的吧?”我有些不理解,“兔子……也不存在这种生理周期的吧?”
“因为兔子只有受到外界刺激之后才会临时排卵……”米莉亚忽然想到了什么。“……前段时间,你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啊?我?”我不知所措地指着自己。
“就是说——”米莉亚用手指着我的额头,脸上带着些许怒意“你这个混蛋,最近有没有做过什么可能刺激她的事?”
“……”
我心虚地回忆着过去两周发生的事,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
……好像,全都是这样的事啊。


纯血魔族的生育能力并不强。当初米莉亚和伊文备孕屡屡失败,最后只得求助于我。检测了两人的各项体征与激素水平之后,我得出了结论:魔族女性的排卵周期并不稳定。米莉亚的魔族特征与黑熊有几分类似,似乎还会发生延迟着床之类的现象。我尝试用外源激素介入,又试着为她营造合适的气温环境唤起血脉里遗传的本能,折腾了大半年,才让他们成功怀上了奈拉。
“还是人类那样比较好。”米莉亚感叹道。“想怀孕就能怀孕。”
“但人类女性每个月都要流一次血。每次排卵期之后,卵泡会发育成黄体,分泌激素,促使子宫内膜增厚,等待受精卵着床。但如果没有受精,黄体就会逐渐萎缩,增厚的子宫内膜也会渐渐脱落,而后——就会出血。”我向米莉亚解释道。
“从……从那里流血?”大着肚子的米莉亚捂着自己的嘴巴,“每个月?”
“不止是人类,和人类相似的魔人应该也会这样吧。”我看着她隆起的肚子,“希望这孩子不是个女孩吧。”
“我……我想要个女孩!”
一直沉默着的伊文忽然开了口。
“你想看你的孩子受苦吗?”米莉亚开玩笑地拍了一下伊文的头。
“……受苦与否,我们没法决定这一点。”
伊文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肚子,侧耳倾听着里面微弱的心跳。
“我只知道,无论怎样,我们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都不是为了让它受苦的。”
戴着眼镜的男人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妻子。
“如果她是个女孩的话,那我只能加倍地去爱她,去弥补这一切。”


“……所以,是因为我的行为吗?”
我尴尬地绞着手,负罪感爬上了我的心头。
“我没有想过会这样……”
“倒也不至于那么严重……毕竟我们其实也不明白这种中途变成魔人是什么情况。”米莉亚无奈地扶着额头,“我之前在调查的过程中听说过兔魔人的情况,兔魔人并不会有明显的流血,它们更多是出现类似怀孕的症状。大概是受到魔族的血统影响,看样子这孩子的反应反倒更像是人类……你的行为大概只是作为开端的某种契机吧。”米莉亚叹了口气,“在这之后,说不定就会像人类一样,会按照固定的周期排卵了。”
“……然后,每个月都会这样?”
“大概……是的。”
我陷入了沉思。
“但是,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个。”米莉亚晃了晃我的肩膀,“等会儿你去见她,也千万别说什么‘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能勉强自己’这种话。”
“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清楚情况……不是我过度保护或者扭曲事实,她一直都在勉强自己!但她明明已经不是魔王了!”
“那你也不能说出这种话。”
米莉亚的训斥让我愣住了。
“我听说过这一任‘魔王’的传说。一位没有贵族血统的平民,依靠自己的实力与谋略一路爬到了魔王的位置,带着新兴的贵族阶级狠狠地打了那群唯血统论的旧贵族的脸——包括我曾经的家族。”米莉亚望着房间的方向,“像这样的领袖是不能有一丝脆弱暴露在外的,这点大概已经刻入了她的本能之中。对她而言,战斗,统治,保护,那就是她的生存方式吧。”
“——当你说出那句话时,你是在否定她一路走来的一切。”
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但是,在我的面前,她明明……展露出了那么多的弱点。”我的嘴唇颤抖着,“我要怎样才能坐视不管?”
“傻啊你。”
米莉亚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那是另一回事。那是因为在她的眼里,你早就不是‘外人’了啊。”


魔王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小腹前压着一块用棉布包着的发热石头。
“身体会慢慢地流血,可能会稍微有些痛,这个时候就要乖乖睡觉,好好休息。”
面前放着的画册里用可爱的语言和图画描述着一个抱着肚子的小女孩,这大概出自伊文之手。看着自己身下的棉垫和发热的魔导石,魔王不得不感叹这俩爹妈确实为孩子下足了心思。
……但她感受到的却不是那样和风细雨的疼痛。
仿佛像有一把刀子,正在缓慢而持续地从她的腹腔里割下肉来。她尝试了各种姿势,无论是蜷着还是坐起,甚至在自己的手腕上掐出红印,都没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份痛苦上离开半分。胸口的乳房胀痛着,胃里像是翻江倒海,自从到了这里她还什么都没吃,但强烈的呕吐感还是让她干呕了数次。
但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她已经习惯忍受痛苦了,但她却不习惯忍受虚弱。
像是丧失了对于四肢的掌控力,只是抬起手翻动书页都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小腹的隐痛正在慢慢侵蚀着她的精神。她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攥紧了拳头又再次松开,听见指骨在自己耳旁发出的咔咔声才稍微放下心来。如果有需要,战斗,应该还是可以的,但自己现在的状态比普罗诺亚那会儿还要弱上不少。
烦闷。心中积郁着一股无名的怒气。她想起了刚刚与医生的争执。自己的反应本不该那么剧烈的,和医生闹矛盾对于面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好处。但这股情绪似乎不再受她操控,而是不断在她的耳旁煽风点火……这样并不好。激动与怒火都容易埋下隐患,让人丧失理智,做出错误的判断。她反省着自己的表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但是,唯独不想被医生那样说。
魔王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魔王大人?”
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我没睡,进来吧。”
推开房门时,魔王正靠在床头翻阅着什么。“这两夫妻还真是用心。”她指了指手上的画册,笑着说。“这些都是他们为奈拉准备的。”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坐了下来。“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帮你做。”
“不用了,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咳咳,没什么问题。”她改口道,“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吓人,我很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虽然她咬着牙的样子让人担忧,但我还有更急切的事要告诉她。我鼓足了勇气,对她说出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嗯?怎么了?”她的脸上带着疑惑,“有什么要向我道歉的?”
“刚刚……我不该说那种话的。”我的手无意识地揪着床单,“是我太急躁了。”
我等待着魔王那句熟悉的“没事”,那一套我已经听厌了的客套的说辞,却没能等来她的回应。出乎我的意料,魔王的表情并不像之前那样冷硬坚定,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游离不定。
“那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明明是接受道歉的那一方,她的声音却有些缺乏底气。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一时之间有些慌了神。“补偿……你想要怎样的补偿呢?”
“……”
魔王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可以重复一遍吗?”我把耳朵凑了过去。
仿佛是怕被人听见,魔王望了一眼门口,在我的耳旁小声地吐出了几个字:
“……留下来陪我。”


“啊……嗯。”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了床边。
“可以……好。”
魔王突如其来的主动出击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看着她把画册放在一旁,把身体蜷进了被子里,弓着腰,抱着什么东西。
“把手拿过来。”
少有的,是命令的语气。我顺从地把手递给了她。她的眼中似乎闪过了片刻的犹豫,但还是轻轻握住了我的小指。
不知是因为温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双颊红扑扑的。
“医生会觉得我很过分吗?”
她的视线低垂着。
我思考了片刻,试探性地询问她:“要听实话吗?”
“……要。”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过分。”
小指的指尖忽然传来了一阵刺痛,我低下头,发现小指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牙印。
“说吧。具体是哪里过分。”她鼓着腮帮子,低下头,“……我会听取你的意见的。”
“比如,总是硬撑着;比如,总是自我反省过头……”我一项项数落着她的“罪状”,“……比如,就算到现在也不肯和我说实话。”
“什、什么实话……”她的目光闪躲着,想要靠装傻掩盖过去。
“——你现在很难受吧。”
我叹了口气。“想骗过我的的眼睛可有点难啊。”
魔王沉默了片刻,抓着我的手,把身体蜷缩得更小了一些。
“……嗯。”


“据说,野外的兔子为了增加自己生存的几率,即便受了伤也不会发出叫声,而是忍受着伤痛平静地伪装成健康的模样,避免因为受伤而成为捕食者的目标。”
我的手指动了动,“虽然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但还真是和魔王大人一模一样。”
魔王没有回答,只是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作为回应。真像只兔子。
“所以,在魔王的眼里,我是捕食者吗?”我狡黠地发问。
“不是!”她脱口而出,又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大概不是。”
我咳嗽了两声。“虽然我是说过吃掉之类的……但不是那个意思。总之,魔王大人可以稍微信任现在的我吗?不会趁你受伤的时候伤害你。”
她摇了摇我的手指。“可以。”
“那就让我也替你分担一些吧。”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痛苦,你的责任,你肩膀上的重担……可以分给我一些吗?”
“唔……”
魔王把脸靠在了我的手上,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
“……好疼。”
“肚子好疼……然后,很担忧。这里是人类的地盘,万一被教会或者王国的人发现了,可能会很危险。”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着,“不想看到他们一家有什么危险……更不想看到医生受伤。”
“嗯,嗯……我明白了。”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魔王大人的担心很有道理。不过,你看,我也变强了吧。使用那份力量的话,只要不是对上魔兽,保护你们绰绰有余的。”
“但是,用了那种力量的话,医生你又会……”
“到时候,你会把我变回来的,对吗?”我笑了笑,“我们约定好了。”
魔王终于无话可说了,只是有些不甘地用犬齿轻轻研磨着我的小指。
“然后是疼痛啊……”我摸着下巴,略加思考,“让我想想……有了。”
我俯下身来,在她的耳旁低语。
“可以允许我为你揉揉肚子吗?”


“揉,揉肚子?”
魔王捧着自己的脸往后缩了缩。“会不会有点……”
“米莉亚告诉我,揉揉肚子的话,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也可以让你紧张的肌肉松弛下来。”我靠在她的身旁,“要不要试试?”
“唔……”魔王捂着自己的脸。
“那,那就……听医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现在的魔王似乎变得更好搞定了。不过,还是不能操之过急。我隔着被子把手放在了魔王的小腹上,按照顺时针的方向缓慢地揉动。刚刚接触时,魔王的反应还有些不太适应,但她很快随着我的动作渐渐放下心来,原先紧张地绷着的身体也慢慢变得放松,她的呼吸吹拂在我的另一只手上,节奏逐渐变得平稳。
“感觉好一些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忽然抬起头来,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医生,你这样弯着腰……很累吧?”
“……还好。”
我现在的姿势确实有些别扭——一只手被魔王握着,另一只手揉着她的肚子。魔王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拘谨地推开了我的手:“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你还是……去休息吧。”
我当然不打算让快要到手的魔王溜走。
“你不喜欢这样吗?”我显得有些失落。
魔王的脸上浮起两片红云,她的神情少见地有些忸怩。
“我,我……很喜欢。”
破天荒的,魔王居然说了实话。
“……但我也希望医生可以好好休息。”
“我有一个方法。”
我深呼吸了一次,鼓起勇气,开了口,“换个姿势,就可以让我不那么辛苦。可以试试看吗?”
“什么……姿势?”


“从背后抱着。”
我比划了一下这个姿势。
“这样的话,我的动作也会更加……方便。”
我一边在内心感叹,为了能实现自己抱着魔王揉肚子的夙愿,我真是什么瞎话都说得出来。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算……”
“来吧。”
魔王打断了我的话,她的声音很小,却扯住了我的袖子。
“总,总之……”她的眼睛心虚地瞟向一旁。“来吧。”


简单来说,现在的我正躺在魔王的身后。
不像普罗诺亚的那一夜,现在的我们近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搂住了她的小腹。
放松下来的小腹实则相当柔软,但忽然被人触碰自己的身体,魔王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手掌处传来了微弱的颤抖。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手掌,等待着她的反应。
“呼……”
和梦里的那次不太一样,但魔王的喜好应该还是没有变。在我的抚摸下,魔王的气息平缓了许多,似乎是终于安下心来,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满意的哼声。
“为什么呢?”
没有料到的是,魔王忽然向我发问。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困倦,但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医生……为什么要留在我的身边呢?”
“这个嘛……这件事很重要吗?”我的呼吸在她的发丝间穿行。
“很重要。”
魔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动作不得不停了下来。
“如果不这样的话……”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我,我没法安心入睡。”
……这算是在撒娇吗?
我有些弄懂了魔王的意思。“还想得到更多的承诺,对吗?”
“不是。”她辩解道,“我只是想要确认,我究竟可以提供给医生什么东西……”
“——什么都不用,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可以了。”
我的手反握住了魔王的手,一根一根地抚摸着她的手指。
“只是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最后一刻为止。”
“……直到最后一刻。”
魔王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她的身体忽然向我的怀里靠了靠。
“咦……?”
她的背紧靠着我的胸口,身子却仍在有些不安地打颤。“我的问题……就到此为止了。”她的声音很小,“继,继续吧。”


这次,是实打实的拥抱。
魔王现在的脸想必已经烧得通红了吧——尽管对此十分好奇,非常想要把她的身体转过来看看她的表情,但我还是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她。魔王随着我的动作发出了微弱的喘声,却只是顺从地贴得更紧了一些。是因为激素的影响,还是什么别的?我能感受她在用头轻轻蹭着我的脸,任凭微弱的喘息声填满了我们之间的空间——她甚至不再咬住嘴唇苦苦忍耐。
明明只是揉肚子而已,魔王的表现却有些……太过可爱了。
我的手在她的小腹上继续转着圈。魔王的兔耳抖动着,腰肢无意识地扭动了几次,却没有想着要逃开。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魔王。像是跟随着自己的本能,她的身体懵懂地迎合着我的手掌,双手则抓着我的另一只手臂,像是生怕我逃走一般。“医生……”她用脸轻蹭着我的手臂,低声喊着我的名字,“医生……”
我的理智正处在危险的边缘。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的喉咙动了动,嗅着魔王的头发,把持着自己动作的幅度与界限。但对于魔王来说,这种程度的拥抱和抚摸就足够让她感到满足。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满意的回应声,像是一只被人摸得舒服地呼噜噜的猫。
“不用担心那么多。”我在她的耳边用悄声低语,“好好休息吧。”
她再次蹭了蹭我,算是回应。我们的心跳随着身体的紧贴而重叠在一起,但我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魔王的要快上许多。幸好魔王仍未意识到这一点。
怀中渐渐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我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那个时刻警惕着一切的魔王,放下了自己的戒心,蜷成了柔软的一团,在我的怀里酣然入睡。
趁着她没有注意,我悄悄亲了亲她的耳垂。
“做个好梦。”


再次苏醒之时,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缓缓抬起了眼皮,伸展了一下酸痛的手臂,动作仍未舒展开,便发现怀中的兔子还紧闭着双眼,看样子身体上的疲劳让她也变得更加贪睡了。我小心地挪动着肢体,在尽量不吵醒她的前提下把手抽了出来,绕到了她的正面。
那对兔耳随着她均匀的呼吸轻微地摆动着,几缕白色的发丝垂落在她的脸庞。我端详着她沉睡着的模样,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我思考片刻,把脸慢慢靠了过去,耳旁均匀的呼吸声被我慢慢靠近的吐息打乱了节奏。我无声地笑了笑,把手指轻轻放在了她的嘴唇上。
魔王的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她紧闭着双眼,抿着嘴唇,却不敢动弹,还想要装作睡着了的样子。我憋着笑,决定揭开她最后的伪装:“魔王大人,醒了多久了?”
魔王睁开了双眼,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自己嘴唇上的手指,转眼间便明白了我的诡计。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微笑着的我,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眼角闪烁着泪光。
“呜……呜啊……”
她把被子一拉,罩住了头,缩成一团藏进了被子里。
“哎呀……没事啦,没事啦。”我拍着那一团被子魔王,尝试把她哄出来,“我知道的,魔王大人是怕吵醒我,所以才没有先起床……”
“然后,魔王大人昨天晚上的表现,主要是因为生理周期会影响激素水平,所以变得易怒,以及想要被拥抱,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我给她找好了台阶。
过了半晌,被子旁探出了两只兔耳,紧跟着的是魔王的脑袋。
“是……是因为那个吗。”她小声地说,“那也没办法了……”
“——那么,您对我昨晚的服务还满意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她。
“呜——”
魔王一愣,脸红得更厉害了,猛地把被子一拉,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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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被子合体形态


“她的情况怎么样?”米莉亚端着一碟圆面包放在了我的面前。
“看起来应该好些了。”我向着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次我就不久留了,拿到了你配好的药,也看到了奈拉活泼的样子,我也算放心了。”
“这就要走?”米莉亚看起来有些失落。“不多住几天吗?”
“不了。最近局势不太安定,我还是尽量和她留在森林里,安全一些。”末了,我又补充道,“你也要注意安全,谨慎一些。”
米莉亚似乎欲言又止。她端起牛奶壶,为我倒了些牛奶。“那你至少得帮我个小忙,多留半天,怎么样?”
“什么忙?你尽管说。”
“帮我把我配的药送去山下的村子里。之前都是让奈拉一个人去的,但自从上次奈拉被人拐走之后,我就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了。”米莉亚用抹布擦了擦桌面,挑了挑眉毛,“让你跑一趟腿,不算过分吧?”
“挺过分的!你知道我的体能有多差。”我抗议道。
“所以你才该锻炼了。”米莉亚拍了拍我的肩膀。“药我放在门口的篮子里了,快去吧,要不然奈拉又该缠着我了。”


“小羊羔,小羊羔,我亲爱的小羊羔~”
奈拉披着斗篷在细密的小雨里跳来跳去,哼着曲子,蹦蹦跳跳地踩出了一片片水花。这个年纪的小孩确实闲不下来,光是把她拉在身边我就费了不少精力,上下山则更是要了我的老命。我一手握着篮子,一手握着孩子,气喘吁吁,疲惫不堪。
奥塔莉亚当年好像也是这么闹腾……还会用火烫人。我看了一眼身旁欢腾的小熊,好歹这孩子还没学会法术。
雨并不是很大,但脚下的泥土路也有些泥泞不堪,这个天气根本就不适合出门。我在心里暗暗埋怨着这位把我当育儿保姆的老友,琢磨着走的时候得多拿几瓶酒才是。
“奈拉,你知道这药是送给谁的吗?”我随口向她提问,想要以此消解她无处安放的精力。
“知道!”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是给锡克家的!”
“锡克?”
“锡克是我的好朋友!”奈拉挥舞着自己的小拳头,“锡克的妈妈也是妈妈的好朋友。妈妈说,她生下我的时候,就是锡克的妈妈帮的忙。”
这么说来,我记得确实听米莉亚说过,当年奈拉的降生比预产期要来得更早,我没能赶上,她的孩子是由一位人类医生负责接生的。
“锡克的妈妈也是医生吗?”
“嗯!”奈拉点了点头,“但是锡克的爸爸生病了,锡克的妈妈也没有办法,妈妈就一直在帮他们。”
听起来确实像是米莉亚会做的事。说实话,我一直对她的这类做法颇有微词,也向她提过不少意见,但……毕竟是米莉亚。如果会听劝,倒不像是她了。
“奈拉真能干,那……”
一支箭矢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我的大腿飞过——如果不是身后伸出的黑色液体强行拉开了我的身体,现在我的腿已经被箭矢贯穿了。我在下一秒抱住了奈拉,向路旁的树丛里滚去,黑色的流体在我们的身后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透过屏障上的小孔,我警惕地向身后望去。
“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
一高一矮的两人披着深色的斗篷,向我们的藏身之处缓缓走来。一支箭矢射在了我的脚边,这大概是他们的警告。
奈拉乖巧地呆在我的怀里。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吵闹,却也并不害怕。这只圆耳朵的小熊警惕地蹲在我的身前,抱着篮子,默不出声,像个小大人一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我把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看样子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突发状况了。
“看起来,咱们要先解决坏人才行呢。”


随着他们渐渐逼近,我逐渐看清了两人的身形。
走在前面的是个壮实的男人,藏色的斗篷之下是破旧的轻甲。他的眼睛藏在斗篷的阴影之下,手中握着一把长刀,朝着我们藏身的地点缓慢前行。尽管被斗篷遮住,我也能明显地看见他头顶的长角——是魔人。
跟随着他的脚步,是一位同样衣着粗糙的少女。少女的弩箭一直瞄准着我们的方向,斗篷下的双眼如猎鹰一般紧紧盯着我的动作。、
“钱。”注意到了黑色的液体,他在几步远的地方谨慎地停下。“你也不希望那个小孩受伤吧。钱,还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这么看来,大概是山贼一类的家伙。格兰缪德毕竟只是个小村庄,这类小地方的守备力量大约只有一两个守夜人,村庄附近有盗贼作乱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两个盗贼没有成团行动,也没有呼唤同伴的动作,要么,他们的实力足够强,要么,就是他们也不太专业。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装着钱币的小袋子,缓缓把它用脚推向一旁,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我身上只有这些了,老爷,行行好,放过我们吧。”
少女想要向前一步,却被男人拦了下来。男人谨慎地打量着地上的钱袋,没有动弹。“那个篮子呢?拿出来。”
“不值钱的,就是些调味料……”我摇了摇篮子,药瓶互相碰撞,发出了叮叮哐哐的声音,“就算卖出去也值不了几个钱,您就饶了我们吧。”
“拿过来。”男人的命令不容动摇。
“这……”我继续拖延着时间,“您真的会放我们走吗?”
男人上前了一步。“你要是乖乖听话就不会受伤。”


我犹豫了一会儿,从奈拉的手中接过用布罩着的篮子,把它放在了脚边。“您……您来拿吧。”我举起了双手。
男人拦住了少女,逐渐靠近了地上的钱袋与篮子。
比起强盗,从腰间那把明晃晃的剔骨刀看来,他们的打扮倒更像是猎户。我琢磨着二人的身份,掂量着下手的力度。
要么还是尽量别伤到,之后就把他们扭送去村里吧。做好决定之后,我平静地等待着男人的靠近。
在男人的手即将触碰到篮子的那一刻,几条由流体组成的黑蛇从泥地中飞出,在刹那间沿着他的皮肤向上牢牢控制住了他的四肢,那把刀也被轻易地弹飞在外。身后的少女仍未察觉到异样,但在我堵住男人的嘴之前,他朝着身后大吼:“快跑!”
看样子我没猜错,比起反击,他的第一反应是让身后的少女逃跑,在盗贼中也只能算是三流。可惜之前他们留给我的时间太长了。几乎是同一时刻,少女脚下泥泞的土地中钻出了几条相同的黑蛇向她扑去,少女狼狈地向一旁闪开,却为时已晚。
但男人的反应超出了我的意料:他的力气比我想象中的更大,居然挣脱了一只手臂。刀已经被我远远弹飞,我冷静地尝试再次控制他的手臂,但他却没有尝试捡起刀,而是把地上的篮子朝空中扔去。
数个封好的陶瓶朝着少女的方向飞去,我咬了咬牙,召回了少女身旁的流体,转而让它们接住空中的陶瓶。少女趁机三步并作两步钻入了路旁的树丛,刹那间便没了踪影。
四散的陶瓶被黑色的流体一个个接住,擦拭干净,放回了被打翻的篮子中。男人的手脚这次被我牢牢地缚住了,咬牙切齿地望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瞥了男人一眼,一条黑蛇突然沿着手臂的皮肤绕上了他的喉咙,突然死死勒紧,男人的脸转瞬间憋得通红。
我看着他,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现在提出这个问题,可能有些不太合适哦?”


确保医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魔王慢慢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窗外的雨声扰得魔王有些心神不宁。不,她心里清楚,并不是雨声,而是昨晚至今发生的一切让她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所措。
被医生……拥抱了。
是实实在在的,温柔和暖和的拥抱。医生的怀抱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印记,他所触及之处全都在隐隐发烫。
被拥抱的那一刹那,先是不安,而后某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情充盈着她的胸口。她蜷缩在医生的胸前,紧紧地靠在对方身上,贪婪地感受着传来的体温,把医生的手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
——不,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医生”,说到底只是个代称罢了。
魔王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直透骨髓。
对。没有错。至今为止,她甚至连医生的名字都尚未知晓。她明白医生有太多的秘密,有太多无法对她明说的话,但所有的疑虑都被淹没在了那些暧昧的接触与温柔的笑容之中。
只有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之时,才能窥见那层伪装下的些许真相。在他的梦中倒下的模糊身影,自我谋杀的举动,身体濒临崩溃之时用尽全力保护她的姿态和那疲惫而痛苦的眼神。“医生”的身影仍旧仿佛被迷雾笼罩。她以为自己前进了许多,握着他的手,小鹿乱撞地沾沾自喜着,却没有解开任何一个谜团。
真是……幼稚。
那些懵懂而跃动着的感情在刹那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空洞。在空洞的那一头,魔王仿佛看见了医生的身影。那逐渐碎裂、溶于黑色的单薄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用悲伤的眼神望着她,嘴角却仍带着一丝苦笑。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脑仿佛被窗外的冷雨洗涤了一遍,逐渐变得冷静清晰。
演员正在逐渐到场,为了之后的计划,差不多也该做些正事了。


和格鲁米进行了例行的通讯之后,魔王捂着腰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腰疼和小腹下坠般的疼痛同时侵袭着她,但她还必须面对王城那边的一篓子破事。芙洛在普罗诺亚事件时囚禁了格鲁米,直接导致她无法从上级联络艾德伍斯,不得不假借身份与他直接接触。她知道那只猫没什么好心思,但现在的她确实没什么心力去应付那只狡诈的黑猫。
最大的忧虑还是在于格兰缪德。这座村庄再小也是人类的地盘,从名义上来说,她和任何一个魔族都没有权力干涉这里发生的一切。一种隐隐的不安始终盘旋在她的心中挥之不去。尽管只是个小村庄,但格兰缪德这个名字对魔族们而言却并不陌生——
传说,这里是初代魔王与初代魔将旅途的终点。
但对于魔王而言,麻烦的是另一件事。就在三十年前,女神戈德于格兰缪德降临,人类正式开启了神授君权的时代……这段历史在她恶补文化课程时已经烂熟于心。医生大概不会知道,每年都有大批的魔族学者分析女神、格兰缪德和初代魔王的关系,这些文章她少说看了也有数十篇,大抵都没分析出什么所以然。
唯一能确定的是,自此之后,格兰缪德并未因此鸡犬升天,反倒是被教会严加管控。对于这类边陲村落而言,断绝了与魔族的交易不算是件好事,而米莉亚的住所偏偏选在了这里。从抵达的那一刻起,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
……但,这些话又不适合告诉医生。魔王能感受到,来到格兰缪德的医生远比在普罗诺亚时要轻松不少。他是人类,这里是人类的地盘,身边是久违的旧日好友,对他而言,或许这才是真正能令他放松的旅程。
所以……自己必须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忍着再次袭来的腹痛,魔王强打精神,想要在脑海中再次梳理一遍计划的脉络,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歌声。
不,并不是某人歌唱的声音,而是从机器——大概是人类前段日子流行的那种“留声机”中发出的乐声。她转过头去,察觉到了什么:声音的方向,似乎来源于阁楼。
“那是您的丈夫吗?”魔王向着在厨房忙碌的米莉亚提问。
“是的!”刷着盘子的米莉亚扭头回到道,“他一早钻进了阁楼画画,说着什么‘完蛋了要画不完了’……你想上去看看他吗?”
魔王点了点头。


阁楼的门是虚掩着的,魔王敲了敲门,却没人回应。
“你好?”魔王轻轻推开了门,门后却似乎推倒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惊得她手上动作一停。等待片刻之后,门内依旧没有反应,她便小心地侧身钻进了房间。
“伊文……先生?”
阁楼里的景象杂乱得不像话,留声机在一堆画板上兀自地转着,四处随意堆放着画布和颜料瓶,让人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但越过这一切,摆在画室中央的那个画架却牢牢抓住了魔王的目光——
那是晴空下的一片向日葵。
鲜活的色彩与明亮的花朵仿佛像太阳一般驱散了阁楼里的阴湿潮气,连窗外连绵不绝的小雨似乎都要为此退避三分。粗犷的笔刷堆积成了厚实的白云与栩栩如生的向日葵,把一团暖阳留在了这小小的画室里。
“啊,你好,你好!”
一旁的画材堆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推开了一块画板,渐渐爬了起来。“刚刚画完,我想躺着歇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是我打扰了你。”魔王连忙抓住了那只手,把他拉了起来。“我是贤者的助手。”
“你好,你好……”胡子拉碴的男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沾着颜料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又多了一条蓝色的痕迹。“为了画这幅画,昨晚我就睡了三个小时。”他拉过画架前的椅子让魔王坐下,自己则干脆坐在了地面上。
“这张画,我来来回回改了好几次才找到感觉,把我折腾得够呛。”他的语气里有些埋怨,嘴角却又带着笑容,“怎么样,喜欢吗?”
“相当了不起的艺术品。”魔王感叹道。
“对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把画架转了过去,神秘兮兮地对魔王说:“别告诉我老婆啊,这是给她留的惊喜。”
“惊喜?”
“明天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每年我都会送她一幅画,今年差点没赶上。”伊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每年我画的内容都不一样,今年这次她肯定猜不到。”
看着对方认真的样子,魔王笑了笑,打趣道:“万一她用占卜算到了呢?”
“那……那……”伊文梗着脖子,“那是犯规!”


当红歌女那曼妙的歌喉被灌进了一张黑色的盘子,顺着留声机的喇叭缓缓流出。人类的这些小发明还真是有趣。魔王的手指随着旋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闲散地向一旁的男人提问。
“在结婚之前,你了解魔族吗?”
“压根没接触过。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怎么了解我老婆以外的魔族。”伊文慵懒地靠在堆起的画材上,点燃了手中的烟斗。“我很专一的嘛。”
“什么都不懂,还敢和魔族结婚?”魔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谈过恋爱没?”
男人的反问让魔王有些措手不及,“没……没有,怎么了。”她硬着头皮回答道。
“哼哼——”
伊文看着她的表情,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手指。
“所以嘛,这你就不懂了。要是什么都知道了才没意思呢,恋爱啊,就是不了解才会想要去探索,就是在探索未知的过程中才会陷入爱河。就算是到了今天,我老婆偶尔也会展露出不为人知、令人心动的一面呢。”伊文神秘兮兮地对她说,“我前几天才发现,她居然会害怕雕好的南瓜头,和奈拉一起做手工扮鬼的时候,戴着南瓜头的我差点被她揍烂脑袋……”
……那不还挺可怕的吗。魔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并不是因为了解而爱,是因为爱而去了解。”
男人的话让魔王一愣。
“怎么样,我刚刚想出来,还挺有那个意思的吧?”伊文得意地摸了摸下巴。“那么……你的心里也应该有答案了吧,助手小姐?”


那个壮实的男人一路上一言不发。我也无心与他继续纠缠,把他移交给当地的守备队之后,奈拉领着我来到了锡克的家里。
“锡克!”奈拉欢快地跑进了院子里,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我来啦!”
自从进了村子之后,奈拉一路上谨慎得不像个孩子,她抓着自己的兜帽,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甚至比我还要更加紧张一些。只有此刻,她才仿佛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模样。“锡克,锡克!我昨天又想到了一个很厉害的怪兽,我画给你看!”
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穿着干练的女人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小奈拉,你又来啦。”她疲惫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一个衣着破旧的男孩从她的背后钻了出来,跑向了奈拉。“你来了,奈拉!”男孩有些灰暗的眼睛里闪起了光芒。
女人在看见我时迟疑地停了下来。“你是……?”
“我是米莉亚的朋友。她怕奈拉一个人不安全,让我陪着她一起来。”我把手中的篮子递给了她,“你是罗塞尔,对吗?”
“是的。”罗塞尔有些拘谨地接过了装着药瓶的篮子,“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医生就行了。”我微笑着,“我听米莉亚说,你也是医生?”
“不敢,不敢,只是久病成医,自学成才罢了。”罗塞尔苦笑着,“我老公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们也是听说这格兰缪德附近的山林中还留有不少草药才搬来的。”
“像是芥子草、摩羽叶这些药草,在内陆基本已经被药商们垄断了,要想自己配药,就只能去杳无人烟的深山里寻找,或者是来格兰缪德这种边境的小地方……”
说到这里,罗塞尔叹了口气。
我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草药的气息,看样子她自己也有一口煮药锅。
“不过,米莉亚的药比我的管用多了。”罗塞尔数着篮子里的药瓶,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她可真是了不起……”
米莉亚的魔药确实不一样。并非直接治疗病灶,而是从魔素学的角度调控体内的魔素流向,甚至与“大流”产生共鸣,帮助身体自主恢复。这种水平的魔药,在黑市里必然会被炒出天价,她却把它们无偿赠与友人。只能说,确实是那个米莉亚做得出来的事。
虽然我总是埋怨她的做法,但若不这么做,反倒不像是米莉亚了。
罗塞尔的家看起来并不富裕,她大抵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自己手中的药究竟有多么珍贵吧。看着一身补丁的锡克和奈拉在屋子里无忧无虑地打闹,我靠在一旁微笑着。或许这样也挺好。


“要我说,就该把这家伙退回去。”
个子高些的守备队队员在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壮实魔人旁边绕着圈子,个子矮些的那位则坐在一旁,闷声抽着烟。见矮的不说话,高的继续说道:“那个外乡人,居然就这么把他扔在了咱们这,你说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这下好了,还得看着这家伙,难不成还要管他吃住?”
被捆住的魔人一声不发地盯着二人。
“要不,咱们干脆把他放了?”高的那个试探着同伴的口风,“让他找那个外乡人麻烦去。”
“放了?”
矮的那个忽然厉声骂道。
“要是他在村里胡作非为,你来负责?就你这个小身板,打得过他?”
“这……”
高的那个顿时没了声响,畏畏缩缩地坐了回去。
“成天说话不过脑子,就该让新来的神父把你的嘴给封上。”矮的那个指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老人家也不会有闲心管我们这点破事……”
高的那个小声嘟囔着,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有人吗?”
“诶,来了。”高的那个散漫地应着,待到看清门后来人时,才一哆嗦,精神了起来。“牧师……神父大人!你们两人怎么来了?”
走在前面的牧师恭敬地把身后的白发苍苍的神父请了进来。“神父大人刚刚落脚不久,正在四处熟悉村里的情况,你们……唉,这里怎么还有个人?”看见了魔人头上的长角,牧师的脸刹那间黑了下来。“魔人?你们居然允许神圣的格兰缪德里有魔人?”
高的那个顿时抖成了筛糠,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矮的那个则上前解释道:“这是附近山里的山贼,袭击了一个外乡人不成,还反被对方捉了起来,送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不能放着他不管,出于责任,只能先看管着他,防止他污染神圣的格兰缪德……您说是不是?”
牧师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他身后的神父却笑着走上前来。“不错,不错。女神也一定能看见你们的尽忠职守。”
“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矮的那个眼疾手快地拉着高个的一起跪下,“是您领着我们窥见了女神的光辉,不再遭受蒙蔽。”
神父用手指触碰了面前两人的额头。“愿女神垂怜于她忠诚的羊羔们。”
“说回来,这头误入歧途的野兽……”神父看向了一旁被捆住的魔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它?”
“这,不瞒您说,其实我们还没有头绪……”
“噢!”
神父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等等……等等,我认识这个孩子,卡尔森,是你吗?你的妹妹莫斯卡去哪了?”
一旁的牧师有些不可置信。“您……您居然认识这头卑劣的魔人?”
被他唤作卡尔森的魔人惊愕地抬起头来。“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噢……孩子,过来,过来。”
在牧师和守备队的二人惊愕的目光下,神父搂住了高大的魔人。
“来吧,孩子。”神父推了推魔人,“你们能出去吗?我想和这孩子单独聊两句。”


“你是谁?”
卡尔森疑惑地望着面前的老人。
“你们是从埃尔格堡过来的,是吧。”神父在一旁坐了下来。“我曾经是那里的牧师,我认识你的父母,格瑞斯和卢卡斯,对吗?”
“你……你认识他们……”
卡尔森的身体颤抖了起来,“那你知道他们当时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唉……”
神父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各地都燃起了‘魔族审判’的火焰。尽管不是魔族,但埃尔格堡,‘魔人之乡’的魔人实在太多了。教会下了死命令,埃尔格堡的每一户魔人家族至少要交出一位魔族。”
“你的父亲无法接受这一点,他选择闯入教会与我们公开对决,在杀死了我们的数位牧师之后,他被一位圣教徒杀死了。”
卡尔森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的母亲和我是朋友。你的父亲死后,你们家如果要交出‘魔族’,就只能交出你或者你妹妹……格瑞斯她向我苦苦求情,才换得了为你们献身的资格。”
“——为了保护你们,她把自己作为魔族献给了教会,经历了……审判。”
神父叹了口气。“你们现在的生命是她拼尽一切才换来的,所以你们才不能自甘堕落。尽管你们的血管里流着肮脏的魔血,但我相信在接受了女神的教诲后,你们也一定能稍许拖离愚昧的苦海……”
“——为什么!”
魔人忽然朝着神父的方向猛地一顶,却被绳子束缚在原地。“你明明可以放过她的吧……你明明可以放过我们一家!”他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老人。“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们出城,我们就可以逃进山林里……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逼上死路,为什么!”
“而且,母亲她……”
卡尔森声嘶力竭地喊道。
“——她明明是人类啊!”
神父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惊吓。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那当然不行。”
老人朝着目眦欲裂的魔人和蔼地笑了笑。
“因为我们不能背叛女神的意志。”


屋内传来了一声巨响。牧师吓得从门口跳了起来,矮个的守备队员则大步上前推开了门,头上沾着血的神父从门内向他倒了过来。
牧师发出了一声尖叫,高个的守备队员差点昏了过去,只有矮个的稳稳接住了神父。“您没事吧?”
神父捂着头,喘着气,看样子还活着。门里的魔人差点就要挣脱身上的锁链,额头上沾染了神父的血,恶狠狠地盯着神父,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矮个的守备队员抄起墙边的铁棍,狠狠揍在了魔人的头上。被捆住的魔人来不及躲闪,头和身子都挨了好几棍,才缓缓倒了下去。
“竟敢,竟敢伤害神父,伤害神父就是在忤逆女神的威光!”牧师高声喊叫道,“处刑!必须对这个异端降下刑法!”
矮个的看着牧师,仿佛在犹豫什么,没有动弹。
“你还在看什么?”牧师全然不管一旁的神父死活,叫嚣着拖住了捆着魔人的铁链。“快来帮我,把他拖去村口的十字架!”
“你,照顾好神父大人。”矮个的指了指高个的,“……我过会儿回来。”

我正牵着奈拉走在村庄泥泞的小道上,忽然听见远方的教会传来了钟声。沉闷的钟声敲了六响,我正有些纳闷,身旁的房屋纷纷打开了大门,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朝村口赶去。
“怎么了?”我察觉到了些许异样,拉住了一个村民询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六响钟声,要审判了!”村民的眉目间满是欣喜,“多么难得!你要来的话就快些,要不然可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审判?”
“赶不上扔石头了!”村民已经跑远了,对我喊道,“你要是来晚点,就只剩一滩泥了!”
我眉头一紧,看了一眼奈拉,又有些不放心,犹豫再三,还是牵着奈拉朝着人群的方向快步赶去。


当我到达村口时,十字架旁已经里里外外围起了几圈人——我都不知道这小小的村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人。他们呼喊着,欢笑着,地上的石头不断朝着十字架飞去。
绑在十字架上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他像一具死尸一样毫无生气地被吊着手脚,只有被砸中的时候偶尔发出的哼声才能证明他还活着。我皱着眉头,忽然瞥见他的头顶有两根长角——
是我被我抓住的那个魔人。
愤怒与愧疚感转瞬间侵占了我的大脑。我让奈拉在一旁躲了起来,冲向了魔人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魔人与人群。“先等等!”我大声呼喊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必须遭受这样的刑罚?”
脸上传来一阵钝痛,一块沾着血的石头掉在了我的脚边。一个神职人员打扮的家伙站了出来。“你懂什么!这家伙亵渎了女神,伤到了神父,难道你要代他受难吗?”
“就算如此,也罪不至死吧?”我冷眼望着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伤及神父,也是按照伤人的轻重来判定罪行。我所在的城镇从未有过这种刑罚。”
“这里可是女神降临之处!”那神职人员上前一步,“我是牧师,是女神的代行者,你又是什么人?”
在这里使用能力或许不太合适,我思考着。“你们的神父呢?让我和他聊聊,我是一名魔药学家,和不少神父都有过来往……”
“魔药学家?”
他冷哼了一声。
“继续给我砸!”
在他的号召下,村民们犹豫着又拾起了石头。我皱着眉头,黑色的流体悄悄从脚下散开,向着牧师飞驰而去。


当我到达村口时,十字架旁已经里里外外围起了几圈人——我都不知道这小小的村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人。他们呼喊着,欢笑着,捡起地上的石头不断朝着十字架扔去。
绑在十字架上的人已经血肉模糊,他像一具死尸一样毫无生气地被吊着手脚,只有被砸中的时候偶尔发出的哼声才能证明他还活着。我皱着眉头,忽然瞥见他的头顶有两根长角——
是我被我抓住的那个魔人。
愤怒与愧疚感转瞬间侵占了我的大脑。我让奈拉在一旁躲了起来,冲向了魔人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魔人与人群。“先等等!”我大声呼喊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必须遭受这样的刑罚?”
脸上传来一阵钝痛,一块沾着血的石头掉在了我的脚边。一个神职人员打扮的家伙站了出来。“你懂什么!这家伙亵渎了女神,伤到了神父,难道你要代他受难吗?”
“就算如此,也罪不至死吧?”我冷眼望着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伤及神父,也是按照伤人的轻重来判定罪行。我所在的城镇从未有过这种刑罚。”
“这里可是女神降临之处!”那神职人员上前一步,“我是牧师,是女神的代行者,你又是什么人?”
在这里使用能力或许不太合适,我思考着。“你们的神父呢?让我和他聊聊,我是一名魔药学家,和不少神父都有过来往……”
“魔药学家?”
他冷哼了一声。
“继续给我砸!”
在他的号召下,村民们犹豫着又拾起了石头。我皱着眉头,黑色的流体悄悄从脚下散开,向着牧师飞驰而去。

“——停手。”
飞来的石头忽然被什么东西接住了,凝滞在半空中。一个红色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挥舞着手中的细剑,空中的石头在刹那间化为齑粉。
“我不允许我的家乡有这种事发生。”
红发的少女把细剑收回了腰间的剑鞘,威风凛凛地站在人群之前。
“你,你又是……”牧师指着红发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不是守备队那个泡利的女儿莉兹吗?你又来捣什么乱?”
“我是——勇者!”
少女再次抽出剑,一阵光芒忽然照亮了这片阴雨中的土地。
“这道圣印就是证据。”少女甩了甩自己的马尾辫,“作为现任勇者,经历试炼之后,得到女神承认的证据。你认为是作为牧师的你,还是得到了圣印的我更能代表女神的意志?”
“这……”牧师一时语塞。
少女一抬手,魔人手上的锁链应声而断,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血肉模糊的魔人。“伤人之人,当然要受到惩罚,但绝不是以这种私刑。”她从处刑台上睥睨着脚下的人群。“告诉神父,这个人我先接手了,之后再转交给他。就这样。”


魔人被搬到了红发少女莉兹的家里。我利用随身的药物简单处理了伤口之后,魔人的状况渐渐平稳了下来。“刚刚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松了一口气,望向身后的少女。“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事态的发展不敢想象。”
戴着兜帽的奈拉跟在我的身旁,学着我的样子向少女道谢。“谢谢你,姐姐!”
“这,这也是我分内之事嘛!”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转而又挺起了胸膛,“毕竟我是勇者……我可是勇者哦!”
“别那样夸她。”
房间的角落里,一位抱着法杖的少年冷冷地发话。
“你看,这家伙,一不注意就会得意忘形。”
“哪……哪有!”少女撅着嘴抱怨道,“艾利克斯!我们不是冒险路上的好伙伴嘛!”
被她称为艾利克斯的少年叹了口气,向我解释道。“总之,这家伙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确实是获得了女神承认的、实打实的勇者,让你见笑了。我是勇者小队里的魔导师,艾利克斯。”
“你们就是现任的勇者?这么年纪轻轻就通过了女神的试炼,真是了不起。”
勇者小队啊……真是个令人熟悉的名字。
“不过,现在人类和魔族之间签订了和平条约吧?那你们也不用冒着巨大的风险刺杀魔王了吧。”我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要啊。”
莉兹的话让我一怔。
“和平……只是暂时的嘛。”莉兹苦笑着,“总有一天,我们必须要派上用场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们都要做好完全的准备,四处旅行,磨砺自己的实力。”
杀死……魔王啊。
黑色的液体从我的脚下悄然流出。要不要在这里处理掉他们呢?
不,果然还是算了。
我看着一旁的少年少女,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他们真的看得见那一天吗?


“那我们就先行离开了。”我朝着莉兹挥手。
“对了!”
莉兹忽然喊住了我。
“你说,你是魔药学家,对吗?”
“……怎么了?”
我本能地将奈拉往身后推了推。
“那么……”莉兹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一旁的艾利克斯,对方则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应该挺有钱的,对吧?”
“算,算是有一些钱吧?”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
红发的少女,现任勇者莉兹,忽然凑到了我的跟前。
“——你能不能雇佣我们啊?”
“哈?”
“虽然说要开始磨砺实力的旅行,但是我们的旅费已经被这家伙丢在上一个城镇了,要不然她也不会急着回家。”身后的艾利克斯叹了口气。“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你需要路上的护卫服务之类的吗?我们俩的实力绝对有保证。”
我看了一眼无奈的少年,又看了一眼泪眼汪汪望着我的少女。“拜托你了。”莉兹揉了揉眼睛,“我爸说,我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所以如果不交房租和伙食费,他就要把我赶出去……还得交两人份的!”她埋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魔导师少年,少年耸了耸肩,权当没看见。
“好……吧。”
我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不过,肯定不能带他们去见米莉亚。
“我接下来要回到我的住所,灰雾之森。只不过我还要去接一个同伴,明天早上,我们在村子里碰头吧。至于报酬……五个金币,可以吗?”
听见了我开出的价格,莉兹的眼中放出了光芒,她点头如捣蒜。“可以,太感谢你了!我会把路上威胁你的家伙都打趴下的!”
……只有我和魔王,也能处理大部分的问题就是了。不过,最近确实不太平,多两个这样的护卫,倒也不算是坏事。
说起来,也已经有一整天没有见到魔王了。
一路上遇见了太多事,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只有现在放松下来的此刻,我才再次想起了魔王。她的身体怎么样了?和米莉亚相处得融洽吗?
——此刻,她也会想念着我吗?


一见到米莉亚,身后的奈拉就钻进了母亲的怀里。“妈妈,今天奈拉做了很多事!奈拉超级能干!”
我拍着奈拉的肩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寻找着魔王的身影。“怀特她呢?”
“嘛……”米莉亚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她在那边等着你呢。”
魔王不安地站在餐桌前,看起来有些古怪。“你,你回来了。”她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我,又快速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怎么了?”我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是……”魔王扯着自己的衣角,四处张望着,“那个……”
伊文忽然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向魔王举起了拇指。
“成败在此一举了,一鼓作气!”
“……总之!”
魔王深吸了一口气,把身后的东西递给了我。
“这是我……一天的成果。”魔王的不敢直视我,也不敢直视自己手中的盘子。“看,看起来很奇怪对吧?但是应该能吃……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盘子里是一块形状干瘪的小蛋糕——无论如何,至少还能看出来是一块蛋糕。在蛋糕的顶端点缀着几朵不太规则的奶油花,看起来制作者花了不少心思去调整奶油的造型,但似乎成效不佳。不黑,不焦糊,没有怪味,大概是能吃的。
“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魔王一愣,犹豫着点了点头。“……是上次的回礼。”
“只是这样?”我把手放在了背后,低下头来。
魔王拿着盘子的手有些发抖,“还有……”她闪躲着我的目光,“医生,昨晚照顾了我……我很感动。”
我接过了盘子,却仍不打算放过她。“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当然,这是和米莉亚事先通过气的结果。
魔王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向我发问。
“——我想知道医生的名字。”


这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呆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为什么是名字?
我本以为她会询问我生日、爱好云云,早已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却没想到她提出了这样意料之外却合理的问题。精心准备好的话术噎在嘴边,我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卡住了喉咙。
大多数情况下,我不需要使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医生”或是“贤者”的代号蒙混过关。偶尔需要的时候,我会随口杜撰几个假名出来。至于关系更加紧密的朋友,我会告诉他们,就叫我“医生”吧。
……这一次,我没有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我的名字……”
我一时语塞。
等了半晌,魔王察觉到了些许不对,我看见她的眼神由疑惑渐渐转为失望。“不能告诉我吗?为什么?”
“我……”
我尴尬地把手中的蛋糕递还给她。
“我们晚点再聊这个话题,好吗?”
真是最糟糕的逃避方法。
我看见魔王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灰暗。她的手颤抖着,忽然一把抢过盘子,转身躲进了房间里,狠狠关上了门。


“魔王大人?”
我敲响了房门。
总之,在得知了我的所作所为后,我接受了米利亚夫妇的“亲切教诲”。现在的我端着一碗温暖的杂蔬汤,站在房间的门口,打算老老实实认错。
说是这么说,我其实毫无头绪。究竟该怎样和她解释?这一次,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理亏词穷。
我不想在这一点上和她撒谎,但我也没法告诉她真正的名字。
房间里没有回应,我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没锁。“我进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第一眼没看见魔王的身影,我的心里一紧,但很快就发现床上的被子鼓起来了一团。听见了我进门的声响,那一团被子动了动。
“魔王?”
我把手中的热汤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靠近了床。
“……不要过来。”
魔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了过来。
“好……好。”
我停下了脚步,在床尾坐下。“刚刚……总之,我在反省了,对不起。”
“名字。”
魔王依旧没有露出头,而是固执地躲在被子里。
“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我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我可能……”
“名字。”
“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啊。”
我看见那团被子正在轻微地发抖。
“我知道,医生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自己的苦衷,所以我不会问医生太多的问题……”在那团被子之下,魔王的肩膀大概在微微颤抖,“但是……仅仅只是名字……仅仅只是名字都不行吗?”
“我……”
那团被子下传来的声音不断刺痛着我的心脏。
“说到底……”
魔王的声音愈发嘶哑。
“说到底,我根本没有资格了解‘医生’吗?”
她的话音未落,那团被子就被人突然掀开,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的魔王被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吓得一颤,惊愕地看着我。
或者说,惊愕地看着“我”。
是因为遭遇山贼时使用能力的结果吗?我的意识正在逐渐下潜,右眼慢慢被染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我”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
真是最糟糕的时机。
魔王来不及逃跑。双手被按在床上的同时,门锁也被我用黑色的流体悄然带上。她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流体在短短数秒内控制住了她的四肢,而我则坐在她的身旁,观赏着自己的猎物。
“对不起。不过,名字,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歪着头,不解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会道歉的。我会用行动道歉的。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了解你的身体了。我会让你舒服起来的。”黑色的“我”微笑着,“所以,原谅我吧,我会让你满意的。”
“等等,住手,我才不要……”魔王的眼神里混入了一丝恐惧,她不断挣扎着,却没法挣脱那些依附在她皮肤表面的黑色流体,像是被蛇紧紧缚住的兔子。
“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让你生气。”
像是仅凭本能行动的野兽一般,我口无遮拦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会努力去做的。直到你原谅我之前,我都不会停下。原谅我,好吗?”


不管是哪个“我”,都遵守着一个基本的准则:只有获得了许可,才可以触碰魔王身体的部分。
就像是在抚摸魔王的兔耳之前,我总是要向她询问是否同意。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因为我提出的或真或假的种种理由,魔王总会默许我的行为。
但是,对于“我”而言,这种许可是永久性的。允许抚摸兔耳是一种许可,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是一种许可,把兔尾巴递给我亦是一种许可。在“我”的眼里,魔王的身体被瓜分为不同的区域,获得“许可”的部位,就会变为“可食用部分”。随着魔王一次次的让步,属于她自己的身体部位已经越来越少。
像是一点点落入网中的飞蛾,而守在蛛网旁的我已经开始向她的体内注入毒素。
……这倒不是比喻,而是事实。
随身携带的毒液正在经由黑色液体构成的针头流入她的血管之中,像是一种捕食前的习惯,麻醉猎物的神经可以减少捕食的难度。
……亦或者,是害怕猎物的言语伤及自身。
享受吧。沉醉吧。抛弃疑问和思考,只要留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


泪水顺着魔王的脸颊一路落在她的胸口,却很快被涌动的黑色流体吞噬。
这次的魔王似乎哭得格外厉害。
是因为喉咙上缠绕着的流体不断啃凿脖颈的疼痛,还是因为钻入兔耳的异物?无论如何,我在渐渐熟悉这具躯体,也在渐渐熟悉她表达感情的方式。低垂着的兔耳被流体缠绕着,剩下则爬进了她衣服的缝隙。魔王身上的衣物再次只剩下了那件单薄的衬衣和短裤,毛茸茸的兔尾巴当然也没能幸免,被我轻易地从她的身后翻了出来,像一朵翘起的棉花。
她咬着牙,但蜿蜒的黑蛇仍在她的嘴边尝试撬开她的嘴,急不可待地想要再次品尝到那条柔软的舌头。她拒不投降,但这或许是她坚守着的最后阵地了。在“可食用”的部位之上,流动的黑蛇正在肆意咬噬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但是,眼泪的味道似乎不太一样。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里面掺杂了某种更加浓烈的情感。我不太明白。她的四肢已经被药物麻痹,无法动弹,但那双充盈着泪水的眼睛瞪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有些不太舒服。
是不甘吗?我说不清。
“别哭了。”黑色的流体爬上了她的脸颊,将她的眼角的泪水吸吮干净,却又有新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为什么要哭呢?”
黑色的“我”感到疑惑。
“不公平……”
她的眼泪不断从眼眶里滚落。
“很……过分啊。”


在我的记忆里,魔王几乎没有对我说过“过分”,昨天是第一次。
在这之前,她似乎总是说着“这不算过分”。“没关系”、“我可以接受”、“我不在意”,这样的话听了太多,以至于让我有一种错觉,无论做出什么事,都能获得她的包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这近乎变为了单方面的掠夺。我不断向前,以侵略者的姿态将她的身体与感情都划入自己的领地,而她则只是一味地后退,告诉我,没问题。
——那么,究竟要到哪一天,她才会崩溃呢?
我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好奇心。我想象着某一天被逼到绝境时她忍无可忍的模样,歇斯底里地发怒,把被压抑的痛苦统统倾泻在我的身上。我设想过很多种结局,以及自己在魔王手下的无数种死法。
我只是没想过,她用来反抗的手段是如此贫瘠而无力。
“不公平……”她抽噎着,“……我明明早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医生了。”
她望了一眼不远处那块粗糙的蛋糕,而后又快速地把目光收回。对她而言,那大概算得上是她的“真心”。小心翼翼地把那份朦胧而稚嫩的感情揉进了黄油与面粉之中,满怀期待而又不安地把它递给我,却遭到了我冷硬的拒绝——
确实,很过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吧,她却只会掉眼泪,真是没用。
“医生的事,我什么都不了解……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从眼角滑落。
“如果我没有了解医生的资格,就提前告诉我啊……”
她似乎本能地想要把身体再次蜷缩起来,却被我按住了手腕,只能把头低了下去,下巴紧贴着胸口,用落下的刘海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副样子很丢人,很没用,对吧?对不起……身体和胸口都很难受。”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情绪化,我应该更坚强一点的……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做错事的人是我才对。
泛着荧蓝微光的液体从我脸上的裂缝中溢出,滴落在她的小腹上,像是黑色的泪水。


我忽然直起了身,缠着魔王的黑色流体在刹那间收回了我的身体里。在失去了身上的束缚之后,魔王有些错愕,紧张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我望着魔王的身体,喃喃道:“……血。”
某种红色的液体洇湿了她的短裤。
“唔……!”
顾不得害羞,魔王努力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在半途就摔在了床上。麻痹的药效还没过去,她弯下腰去,嘶嘶地抽着气,忍受腹部阵痛带来的煎熬。
……“我”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大脑像是被野兽操控着一般,忘记了身为人类的伪装,只剩下了模糊的本能。但即便如此,我却依旧感到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揪痛。
“我……该怎么做?”
我慢慢靠近了她。“我该做些什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指向了床头的布带。
“……帮我,拿来那个。”
一条黑蛇缠着布带,轻巧地送进了她的手里。
“然后,扶着我……”
黑色的液体再次缠上了她的手臂,只是这次是搀扶着她的身体。
“然后……”魔王深吸了一口气,“可以闭上眼睛吗?”
我顺从地闭上了双眼。
耳边传来了布料落在地面的声音。
“……好了。”
再次睁开双眼时,魔王已经缩回了被子里。床头堆放着带血的衣物,魔王拉了拉被子,用疲惫的泪眼望着我。
“还要……继续吗?”


我蹲坐在床边,黑色的眼睛有些迷茫。
“魔王,因为我而痛苦吗?”
魔王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完全是。”
“看见魔王变得痛苦,我也很难过。”像是刚刚学会了言语的野兽,我把字词不按文法地拼凑成话语,在她的身旁喃喃着。“不要痛苦。我该怎么做。”
看着面前的黑色野兽陷入迷惘的样子,魔王忽然有些无奈。
“那就……至少不要强行逼迫我做出那种举动了。”她小声地回应道。
眼前的这个人,比起医生更像是一头懵懂的野兽。
“那是我学到的,增进感情的方式。”我显得有些疑惑,“他们说,这样做会变得很快乐。他们说,不管对方怎么拒绝,实际上内心都是期待着的……”
“……那种事,只能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去做。”
魔王的声音有些虚弱,似乎是又一阵疼痛侵袭了她的身体。她轻轻喘着气,强打着精神,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而且……要做这种事,一定要征得对方的同意才可以。以后,如果遇见了重要的人,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对待对方。”
“为什么?”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就算是最亲密的关系,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可以做那种事……”魔王再次因为疼痛打了个哆嗦,“要征得对方的同意,不可以强行逼迫对方。”
“那么,你可以同意吗?”
那只被染成墨色的眼睛直直望着她。“我想要触碰你。可以吗?”
“都说了,这种事只可以和最重要的人……”
我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边。“但是,我只想对魔王做这些事。”
魔王再次涨红了脸,她冰凉的手指被我的体温稍稍捂热了一些。那对兔耳抖了抖,她把通红的脸低了下去。“为……什么?”
“魔王,很美味,很可爱。”
我慢慢凑了上去。
“兔耳很可爱,被摸的兔耳反应也很可爱。”那些我平时没法说出口的话,此刻正通过野兽之口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害怕被吃掉的样子很可爱,哭泣和笑着的样子都很可爱。我还想要品尝魔王各式各样的反应。”
“呜……”
魔王捂住了自己的脸。“不对……根本不可爱!我……我……一点也不像医生说的那样……医生肯定还会遇见其他真正可爱温柔的女孩子的……”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我不会撒谎。”
我爬上了床,轻轻嗅着魔王的脸。
“魔王不想这样做吗?我该怎样让你不再难过呢?我不明白。我很笨。教我。”
魔王似乎正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犹豫再三,她还是把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做什么事都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首先……帮我把箱子里干净的短裤拿来。”她向被子里缩了缩。
黑蛇很快钻进箱子衔来了一条短裤,放在了她的手上。“需要我帮你吗?”
“不,不需要!”
她红着脸把短裤拉进了被窝里。片刻之后,那双兔耳再次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然后……到这边来。”
她把身体向后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一块床。“……来这边。”
我顺从地躺在她的身旁。
“把手伸出来。”
我把手臂递给了她。
魔王向我的身旁靠了靠,把我的手臂抱在了怀里。
“什么都不要说,也,也不要问为什么……”魔王结结巴巴地说着,脸颊蹭着我的手臂,脸红到了耳朵根,兔耳微微打着哆嗦。“然后……睡觉。”
末了,她把被子朝我的身上拉了拉。
“我明白了。如果这样就能让你不再难过的话。”
我靠在她的头上,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和她身体柔软的触感。
“晚安。”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大脑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杀了我吧。
昨晚的话还历历在目,从我自己嘴里说出的“魔王好可爱”、“想要触碰魔王”这种羞耻又过分的话正回荡在我的脑海中。这些确实都是实话,但问题就在于那个“我”只会说实话。对于那时的“我”而言,本体模式的意识占据了主导,以人类模式思考的大脑性能可能还不如一个靠土豆电池供电的机器人,没有撒谎的能力,更不会有“此时应当撒谎”的自觉。就结论来说,我做了不少过分的事,还像倒豆子一样口无遮拦地把自己的感情倾倒了出去。
这或许也是一直压抑自己感情的后果吧,真是自作自受。
我用手捂住了脸。啊,好想死。
另一只手臂旁,有什么好像动了动。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毫无意外地对上了魔王睡梦中的脸。她无意识地蹭了蹭我的手,变换了一下姿势。
……一般来说,我会在每天早上的时候处理身体上积累的压力。但现在这个状况,只要把手抽出来,魔王肯定会苏醒。手臂上传来了魔王身体的温度,梦中的呼吸暧昧地吹拂在我的耳旁,我的意志力正在遭受极大的挑战。
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魔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醒来的……某个位置。现在的我完全理解了魔王当初装睡的心理。可以的话,真想直接睡死过去。
还是得想想办法。我憋住呼吸,缓慢而小心地尝试从魔王的怀里把我的手臂抽出来。但察觉到了我的手臂即将离开之时,魔王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发出了“呜”的声音,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一些。
总不能躺在床上的现在,在魔王的身边,对着魔王……不行,绝对不行。虽然平时也会想着魔王,但两者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距。
魔王的手紧紧地把我的手臂抱在胸前,仿佛在害怕我再次离开。这么一看,相比起我的手掌,魔王的手好像都要小上一圈。如果那双手……
不行。停止。停止幻想。光是想象,大脑里的火山就快要爆发了。
几乎要撑不住了,我的额头已经满是汗珠,再怎么样也必须起床了。我一咬牙,把手抽了出来,坐了起来,向床下逃去。
“呜……医生?”
魔王,醒得也太快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有些怅然若失地望着我的背影,想要伸手去抓住我的衣服,却又想起了什么,羞红了脸,缩回了被子里。“昨天……那个……我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对不起……”
“等我回来,一定会向你解释。”
我没有回头,用一本正经的声音对她说。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听见我严肃的语气,魔王变得有些不安,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好,我会等着你的。”
我强作镇定地冲向厕所。


魔王从床上坐了起来,深呼吸了几次。冷静。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魔王,你要冷静。
对于那个形态“医生”的观察也可以大致做一个总结了。除了力量上的强化和不错的防护能力以外,那些黑色的液体还有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脱离本体后移动的能力;比如,包裹液体注入的能力。
根据对决魔兽的表现,黑色液体的力量还是相当有限。很明显,这份力量更适合用来对付人类。普通的盔甲在他的面前应该视若无物,只要钻进缝隙就可以直接攻击肉体……信息已经同步给了佩诺朵,王城那边应该也已经开始研究对策了。
而且,她仍不清楚这份力量之后的发展。她还记得,医生曾说过,他还不能很好地驾驭自己的力量。那如果能够成功驾驭之后呢?
医生也说过,在那个状态下,他甚至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行动。
那他说的话呢?
他说,那都是实话,他不会说谎。医生确实是这么想的吗?
不。冷静下来。就算是实话,那也只是普通的夸耀而已。魔王的耳边从来不缺那些蜜糖般的奉承。
……不过,好像还没什么人敢在魔王面前说出“可爱”这个词。
而且——那可是医生啊。
虽然不太明白原因,但光是想起昨晚那个认真地看着自己,说着“魔王很可爱”的医生,魔王就觉得整个大脑好像都有些飘飘然的。
可恶。
魔王努力忍耐着嘴角的笑容。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扭曲,魔王想着。
我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低垂着目光,陷入了沉思。
我愈发无法理解自己的感情。
魔王……确实很可爱,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我不能对她说这种话。现在还为时过早,还不是恰当的时机……
但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时机呢?
在这之后,果然还是向她解释那是个误会吧。告诉她,那个黑色的“我”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为了博取魔王的信任,他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魔王,但这也没办法。
厕所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光滑的银镜,我看着镜子里映照出了自己狼狈的模样。
或许,现在这个为了自己的目的肆无忌惮地伤害着对方的家伙,才是真正的怪物。
我还真是混蛋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间的门。
“魔王大人,请容我向你解释昨晚发生的事。”
魔王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她坐在书桌旁,看似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好。我也等候多时了。”
……但魔王的兔耳正在紧张地发抖。
“首先,在你身体不适的时候攻击了你,对你做出了很多无礼的事,我非常愧疚。你可以惩罚我,或者告诉我该如何补偿,我都可以接受。”
魔王摆了摆手。“那件事并不完全是你的责任。你之前也警告过我,可能会遇见危险,我也已经做好了觉悟。惩罚自然不必,至于补偿……留待之后再说吧。”
“然后……”
我停顿了一会儿。
“是关于我昨晚口出狂言的事。”
“哦?”
魔王看似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兔耳却支棱了起来。
“我记得……你告诉我,‘魔王很……’”
她顿了顿,“‘……很可爱’。”
“做出了这样冒犯的发言,非常抱歉。”我低下头去。
“没事,本王很少听到这样的描述,也很新奇。”魔王侧着身子,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本王……我只是略有些好奇。”
“医生,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我……”
“那只是个玩笑”,这句话噎在我的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如果这么说了,魔王大概也不会表现得太过失落吧。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的反应:平淡地回应“没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熟练地掩饰着自己的感情,就像之前一样。
我因为犹豫而四处飘忽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窗户的玻璃上。
——尽管魔王把头扭了过去,窗户上却映照出了她的脸庞。她抿着嘴唇,低垂着目光,那副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在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很无礼,但那是我的真心话。”我闭上了眼睛。
“诶?”
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回复,魔王回应的音调都变了。她的兔耳颤抖着,却不敢回过头来,语气中满是无法掩盖的错愕。“是……是这样啊。因为本王从没被人这样说过,所以……”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
我的耳边似乎能听见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好。豁出去了。
“兔耳和兔尾巴……当然很可爱,手感也很好,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战斗时矫健的身姿和果断的决策,被人夸了之后努力掩盖自己得意的模样,咬牙忍耐疼痛的样子,身体上的伤疤……”我闭上了眼睛,“都非常有魅力,非常可爱。”
“……”
魔王没有出声,但随着我的话,我看见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到了耳朵根,她紧闭着眼睛,抿着嘴,尝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却忍不住嘴角的笑。
这副模样……也很可爱。
“本王……本王知道了……”她不动声色地用手捏住自己的脸,又鼓起了腮帮子,尝试用各种方式控制自己的表情,却被我在窗户的倒影里看得一清二楚,“已经足够了。我们是今天出发,对吧?本王要收拾一下衣物,你也去做好临行前的准备吧。”
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好的,那我去和米莉亚他们打声招呼,再道个谢。”
趁着魔王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笑。这次,大概算是我的胜利吧?
……不过,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早就烫得厉害。


“你们终于来了!”
告别米莉亚之后,我和魔王来到了与莉兹他们约好的地点。远远地看见了我们的身影,红发的少女就向着我们的方向不断挥手。“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改变想法了……”
“没有没有。如果昨天你不出面的话,我可能就要陷入麻烦了。”我的余光扫过莉兹身旁的蓝发少年,名为艾利克斯的魔导师狐疑地打量着魔王,右手悄悄摸向了腰间的短杖。
“这位,就是你说的助手?”艾利克斯向我发问。“……她是个魔人?”
看样子,只是用兜帽把兔耳遮住还是瞒不住魔导师的眼睛,莉兹则后知后觉地看向了魔王:“诶?居然是魔人?我能看看这位小姐是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我微笑着回应艾利克。
想要靠近魔王的莉兹被艾利克斯拦了下来,魔王则看着我,皱起了眉头。“我只是要确认一下。”艾利克斯转向了魔王,“这位小姐,你是他的奴隶吗?”
魔王仍未开口,我便抢先反问:“一定要是奴隶关系,你们才能放心和魔人同行?”
“……不。”艾利克斯拉着莉兹后退了一步。“如果是的话,我们不会做什么,但我们也拒不接受这次任务。”
我挑了挑眉毛,这小子还挺有趣的。一旁的莉兹似乎想说什么,但等艾利克斯说完话,她也并未提出异议,而是紧张地等待我的回应。
“——好。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他的奴隶。”
一直没有发话的魔王开了口。她走上前,把自己的兜帽取了下来。“简单来说,他正在治疗我的疾病,作为回报,我会协助他。只是基于交易的平等关系,仅此而已。”
尽管魔王说的并没有错,但听见“仅此而已”,我的内心还是有一丝失落。
“……然后。”
魔王停顿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补充道。
“我们俩也一起经历了不少事,算是……朋友吧。”
她不自觉地用余光瞥着我。


“哎呀!所以说艾利克斯你太敏感啦!”莉兹显然没注意到这一点小动作,她用力地拍着艾利克斯的背,“总之,刚刚的误会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对不起!作为谢罪,在路上我可以为您附赠捶肩按摩服务……”
……现任勇者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不过。”
耳边忽然再次响起了魔王的声音。
“实际上,我仍对是否需要请护卫这件事抱有疑问。”魔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少女,“我们不是没有战斗能力,对你们的实力也尚不明确。”
艾利克斯无言地掏出了短杖。看样子,魔王打算稍稍试探一下二人的底子,这种谨慎的态度确实是魔王的行事风格。我叹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
红发的少女一个箭步上前。
“对不起——!”
出乎我和魔王的意料,莉兹双手合十,朝着魔王猛地低头。“我们可以提供很多附加服务!比如,我们可以免费提供帐篷和行李搬运服务;夜晚可以帮你搭建露营地,守夜也完全由我们负责,让你睡个安心觉;有需求的话餐食可以增加指定野味,由我们的双元素魔导师进行专业烹饪和食材处理;我可以讲解这附近的知名景点的由来和村庄的传说,以及各类民俗故事,还可以为你按摩,或是穿上指定服装的角色扮演……”
“……不行!最后那个不行!”艾利克斯急切地拉住了她,“先说好,你们……特别是你。”他用短杖指着我,“不要看她态度好就觉得可以提一些奇怪的要求了,像之前镇子上遇见的那些混账一样,我会把你冻成一整块扔下悬崖的!”
……这小子,还嫩得很啊。我憋着笑,故意朝莉兹有些为难地说:“这是在威胁顾客吗?”
“艾利克斯!你还记得你在上次镇子里造成的破坏和赔偿的医疗费花了我们的多少钱吗!”莉兹朝着艾利克斯的脑门上来了个爆栗,“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还不是你把最后的一点钱也弄丢了!”艾利克斯大声抗议道。
一旁的魔王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看着眼前扭成一团的少年少女,问道:“我能问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缺钱吗?”
“因为这家伙到处闹事!”
“因为这家伙粗心大意。”
莉兹气鼓鼓地转过头去,艾利克斯则咳嗽了两声。
“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我们的旅费一直很紧张……”艾利克斯望了一眼村子的方向,“这次回来,莉兹她的爸爸也不打算为我们提供援助,还要求我们交伙食费……说实话,如果不接下这个任务,我们现在真的就身无分文了。”
“呜呜……”莉兹泪眼汪汪地望着比她矮一截的魔王,露出了小狗一样的眼神,“再这样下去,我们就真的没有饭吃了……我,我不想再靠啃树皮度日了……”
……不是刚刚还说可以捕猎野味吗?我狐疑地看着艾利克斯,后者则心虚地扭过头去。
“好吧。”
看样子,她最后“吃不起饭”的说辞打动了魔王。魔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这样吧。价格谈好了吗,医生?”
我点了点头。“五个金币。”从这里到灰雾森林的路途并不遥远,这样的价格算是相当照顾他们了。
“再加上我的五个金币。”魔王从钱袋里摸索出了五枚金币,塞在了莉兹的手里。“这些就算是定金了。”
“十……十个……”
莉兹捂着嘴,看着自己手中亮闪闪的金币,抓住了艾利克斯的手臂。
“下一个镇子……下一个镇子我们终于睡得起旅馆了!”她兴奋地摇晃着对方的手,“我们可以开两间房间!睡软绵绵的大床!呜哇……我们不用挤在茅草堆里了……”
蓝发的少年看上去却没有那么高兴。被莉兹拉着的他,小声地念叨着。
“我觉得一起挤在茅草堆里也没那么糟糕吧……”


“说起来,那个魔人怎么样了?”
“我老爸在照顾他。”驾着马车的莉兹回过头来,“啊,不过,他最后还是要交由教会处置吧……毕竟做出了顶撞教父的行为。”
“不过,我特意叮嘱过了,老爸会盯着他们的。”莉兹朝我竖起了拇指,“那天也谢谢你啦,能为陌生人挺身而出,真是了不起。”
“……不。”我摇了摇头,“他是我送去村里的……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也有一份责任。”
“那不是你的错。”
意外地,艾利克斯开了口。
“在那些人类的眼中……魔人,只不过是没有尊严的商品罢了,和一只鸡或者一头牛没有什么差别。”他冷哼了一声,瞟了一眼我身旁的魔王,又把视线转向一旁。
“我倒是很意外。在王国里,我很少遇见真正愿意善待魔人的人类。”少年的反应让我有些感兴趣。“你有熟悉的魔人朋友吗?”
艾利克斯没有回答我。
“那家伙的母亲是个魔人啦。”倒是莉兹回答了我,“是个长着兔耳朵的大美人哦?”
“为什么要告诉他啊!”艾利克斯顿时急了眼,想要从背后捂住莉兹的嘴。
“哎呀,这可是我们的顾客,陪顾客聊天也是服务的一部分嘛。”莉兹被艾利克斯扯着脸,嘴里说的话也有些含混不清。“血统稀薄的魔人和人类也会生下人类小孩,艾利克斯就是这个类型。说起来,兔子小姐你呢?你的父母里是不是有真正的魔族?”
魔王望着窗外的景色,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没有父母。”
“啊没有父母……诶?”
即便粗枝大叶如莉兹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太合适的话,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没事。”魔王摆了摆手,“我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所以其实也不太在意。我也有过……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
我想起了当年佣兵团的惨状。对她而言,时至今日,那些亲人们也只剩下奥塔莉亚了吧。
如果当初的我不那么懦弱,她的亲人们是否就不会被杀,我们也不会因此擦肩而过?
我看着一旁的魔王,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会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所以,你们最后把那头魔猪给吃了?”
夜晚的森林有些微凉,莉兹手脚麻利地架起了一个简单的营帐,艾利克斯则点起了营火。我们围坐在营火旁,听着莉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冒险中的奇闻轶事。
“艾利克斯说他听过烹饪魔猪的传说,所以他想试试看……咳咳,绝对不是因为我贪吃。”
“明明是你吵着说吃不到的话就要抱憾终生。”艾利克斯白了莉兹一眼。
“所以,味道呢?”魔王有些来了兴致。
“超级——难吃,都怪艾利克斯的烹饪技术太差了!”莉兹吐了吐舌头,“那股浓重的腥味……我绝对不想尝试第二次。”
“那是你自作自受。”艾利克斯用树枝拨弄着营火,“如果不是没有饭吃,谁会想着去吃魔猪肉啊。”
“话说回来……”魔王不经意地发问,“你最初为什么想要成为勇者?”
“啊?嗯,这个嘛……”突然被这么一问,莉兹有些措手不及,“因为……在老爸的训练下,觉得自己还挺强的,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参加了勇者选拔赛,没想到真的选上了……”
“要是那群贵族和皇室的走狗知道了你的参赛理由,怕不是要气得吐血。”艾利克斯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那,那我也没有办法吧!因为他们确实很弱啊!”莉兹抱着手臂,“也有些厉害的家伙,不过最后被女神大人发现是谎报了年龄……”
“勇者选拔还对年龄有要求?”魔王的眼神一动。
“有啊,参加选拔的只能是20岁以下的少年少女,毕竟现任魔王上任才没多久嘛,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莉兹若无其事地继续解释。
“勇者就是为了刺杀魔王的那一刻而存在的兵器而已。在需要她出鞘的那一刻前,兵器必须尽可能长时间地保证状态良好。”艾利克斯冷不丁地补充道。
“说到底……我们和那些贵族与皇室的走狗没什么两样,都只是他们的工具罢了。”
莉兹沉默了片刻,忽然抓着艾利克斯的头按了下去。“哎呀!艾利克斯这家伙又在说怪话了,你们不要介意。当他知道自己能离开皇宫、作为勇者小队的一员外出冒险的时候,这家伙明明兴奋得不行。”
“没大没小!”艾利克斯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我是来监视你的,懂吗?”
“知道啦知道啦,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不过,也有一些是因为前代勇者的影响吧。”莉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毕竟亚伦大人的传说真的很帅嘛!我也正在以他为目标而不断努力呢!”
亚伦那家伙啊……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张欠揍的脸。
这么说来,当年围坐在营火旁的,也刚好是四个人。亚伦和奥塔莉亚一边吃饭一边拌嘴,爱莲微笑地望着他们,我则无言地嚼着碗里的野菜。
在成功击败前代魔王之后,亚伦收获了常人艳羡的一切:名声,金钱,以及数不清的爱意。但在这之前,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成为勇者的呢?
我才意识到,我对这个和我有着过命交情的混蛋一无所知。
“不过,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耳旁忽然响起了魔王的声音。
“嗯?”莉兹指着自己,“我们?是羡慕勇者的身份嘛?”
“至今为止的旅程,开心吗?”魔王反问道。
莉兹愣了片刻,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那就继续下去吧。”魔王轻轻笑着,“就像在村子里的那样,去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这样就足够了。”


莉兹和艾利克斯坚持要在营火旁轮流守夜,我和魔王则理所应当地睡进了营帐里。看着魔王有些担忧的眼神,我安慰她:“没事,让他们去吧,你现在的身体需要好好休息。”
不仅是魔王,我多少也有些疲惫。昨天晚上把那个黑色的“我”赶回去、再次封印自己的力量花了我不少时间,一晚上没能睡上几个小时……
但是。
当我钻进这座小小的营帐时,我忽然意识到了,像这样“被迫”和魔王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同床共枕的经历可不常有。
魔王已经先我一步挤进了营帐,她尽力为我让出了位置,但奈何营帐确实不够大。这座营帐看起来有些破旧了,厚重的帆布上打了不少补丁,估计也是莉兹他们为了节约开销而一直忍着没换。不过,像这样的帆布可没法隔音。我默不作声地躺在了魔王的身边,向角落里的她招了招手,让她靠得更近一些。
魔王有些疑惑,但还是慢慢靠了过来。我对她轻声耳语:“我们得小点声,容易被听见。”
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拢住了嘴,对我低语说:“作为前任‘贤者’,你怎么看这两个孩子?”
“我看啊……”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还有些稚嫩,不过看样子本性都不坏。你呢?作为他们的目标,你怎么看他们?”
“比我想象中要更好一些。”魔王笑了笑,“我能感受到,那个叫艾利克斯的孩子,血脉里蕴藏着不得了的力量;莉兹则经历过严苛的训练和战斗,她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素质都相当惊人。总之,都是不错的苗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魔王忽然再次开口。
“然后,还有……”
魔王把声音压得更小了一些。
“那位少年,艾利克斯,是不是喜欢莉兹啊?”
“……你居然看出来了?”
我满脸的不可置信。
“干,干嘛,我也看过很多……资料的啊?”被我这么一反问,魔王反倒有些无所适从,“还是很明显的吧?那些小动作,还有他说话的语气……和莉兹说话的时候,明显不太一样嘛。”
你倒是在其他方面也开窍一点啊。
我把脸转了过去。“……真是块木头。”
“啊?”
“我说莉兹那个小家伙。”


艾利克斯在等待着。
就像往常一样,他们约好了,前半夜的守夜由他负责。莉兹已经披上了厚重的毛皮,他等待着少女安然入睡,就像以往一样,独自守望着这位勇者,顺便……悄悄端详少女的睡颜。
勇者的后背就交由他来守护。一如既往。
……但今天的勇者有点闹腾。夜已经深了,莉兹还清醒得很。她神秘地朝艾利克斯招了招手。“过来一点,我有事和你讨论。”
“怎么了?”
“你觉得那两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莉兹用眼神向他示意帐篷的方向。
“别说有点问题,我从最开始就觉得那个男人非常可疑。”艾利克斯皱起了眉头,“那个魔人……那个魔人倒是还好,但她的力量也很奇怪。”
“不是这个啦!”莉兹夸张地摇了摇头。“我是说——那两个人,肯定是一对吧?”
艾利克斯把嘴里的水喷了出去。
“什——什么?”他擦了擦嘴,咳嗽着,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莉兹“那两个人?是一对?我怎么看不出来?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直说?”
“艾利克斯真是什么都不懂,太天真了。”莉兹的脸上带着神秘的坏笑,“你看,从我们一起上车以来,那个医生举手投足之间非常在意他的‘助手小姐’,但那位兔子小姐却好像没有领会到这一点。这就是传说中在成年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像艾利克斯这样的小屁孩才不会懂呢。”
艾利克斯一下子气得涨红了脸,“说什么呢,我比你大一岁!如果我是小屁孩,那你不是比小屁孩还要小屁孩。我觉得那个医生就是在利用他身边的魔人!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肯定有什么肮脏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比如非人道的人体实验……”
“那——来打个赌吗?”
莉兹指了指身后的帐篷。“我赌他俩现在睡在一个被窝里!”


艾利克斯皱起了眉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看一眼嘛!”少女吐了吐舌头,站了起来“艾利克斯该不会是害怕赌输吧?”
“……可恶。”
艾利克斯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营帐,莉兹轻轻掀开了帐门的一角。
门缝里泄进的温暖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庞,营帐内的两人正背对背安睡着,在他们的中间明显隔着一段距离。艾利克斯朝莉兹挤眉弄眼,莉兹则耸了耸肩膀,轻轻地把帐门放下,回到了营火旁。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魔王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小团黑色的流体正紧贴着她的小腹缓慢蠕动着。


“他们走了吗?”
等到脚步声远离了帐篷,我才缓缓开口。
“应该……走了。”魔王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指着自己小腹上的那一团,“这个,有点怪怪的……”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加热,不过目前看来……效果好像一般。”我用手指触碰了一下,那团黑色流体转瞬间被吸进了我的手掌中。“还在痛吗?”
魔王叹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承认了。“……是的,又开始痛了。不过,米利亚说,撑过今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撑过”这个词多少让我有些难受,我陷入了思考。“让我想想,还能用些什么方法……”
“……手……”
魔王忽然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嗯?”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的吗?”
“我,我是说……”她花了半分钟整理自己的用词,“医生你或许……不需要动用你的能力,毕竟也不知道之后会遇见怎样的危险,现在还是养精蓄锐比较好。如果想要帮助我的话,可以尝试一些更为直接的方法。”
我花了半分钟来理解魔王这通话的意思。“所以,你想要的是……”
“——普通的,就可以了。”
她把身子转了过去,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普通地用手……就……就可以了。”


我心领神会地从背后搂住了魔王的腰,手掌覆上了她的小腹。
尽管锻炼得不错,但在肌肉放松下来的时候,魔王的小腹还是相当柔软的。我用掌腹朝着顺时针的方向缓慢地在她的小腹上转着圈,尽可能用掌心的热度隔着衣物温暖着那一块皮肤。
如同之前一样,魔王在我的怀里轻微地发出了表达满意的哼声,看来她确实很喜欢这种揉肚子的服务。我略微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却又在她的耳旁坏心眼地悄声提醒:“嘘,小心被发现哦?”
魔王的身体一抖,想起了什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对声音刻意的忍耐却让她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我用闲下来的手揉了揉她的头,满意地享受着经由颤抖传递而来的不安和内心的动摇。
“唔……”
她的身子忽然一缩,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又疼了吗?”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尽可能地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再次开口:“我没事……现在没事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何等无力。
发觉了我的沉默,为了让我宽心,魔王反倒安慰起我来:“没事,我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再过几天就好了。”
……不要总是这样习惯痛苦啊。
我没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所以,至少这一次,我不能再这样旁观下去了。
我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把额头紧紧贴在她的颈后。
我会……改写魔王的命运。


卡尔森从梦中惊醒。
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他在恍惚间回想起了自己遇见的事: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好像有人拦在了自己的身前。
是谁?他记得不太清晰了。
不论如何,现在的他大概是从那群疯子村民的手中成功死里逃生了。他努力睁开眼睛,尝试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却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妈妈,那个魔人大哥哥醒了!”
一个看上去面容憔悴的女人走进了他的视野。“小伙子,你醒了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女人拦住了。“你还是先躺着吧,乱动容易造成二次损伤……不要怕,我是村子里的村医,是村长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
“村长?”卡尔森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个神父老头?”
“不是……你见过他的,那天晚上负责看押你的那个守备队长,也是我们的村长。”女人悄声解释道,“神父大人来了之后,现在村子里的事务基本都交由神父大人决断,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更加信任村长。村长说了,要是把你交给教会那群人,你迟早要送命,不如等你伤好了之后,我们偷偷把你放走。”
卡尔森愣了半晌。
“为什么?我明明是魔人……”
“那也不能看着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因为一点小事就被人用石头砸死吧。”女人叹了口气。“我听村长说了,你又没杀人放火。”
女人朝门外喊了一句:“锡克,给妈妈打盆水来。”
话音未落,男孩就急匆匆地跑进了房间。“妈妈,那个,那个老爷爷来了。”他小声地对母亲说,“那个白胡子老爷爷……”
女人愣了片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孩子和魔人留在了房间里,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间的门。


“咳……咳咳……”
听见从墙角传来的咳嗽声时,卡尔森才惊觉,房间角落里的那张大床上居然还有一个男人。
“爸爸,你没事吧。”被称作锡克的孩子在床边拍着男人的后背。
“你……咳咳……”
床上的男人忽然对他伸出了手。
“你会害死我们的。”
卡尔斯的身体一震。
“我们在村里……咳……安分了一辈子,到头来,可能就栽在你这个魔人的身上了。”
男人的手颤微微地指着他。
“违背教会……我们要完蛋了。都是因为你。”
他想辩解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哎呀,好久不见。”
“神父大人,您怎么来了。”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她确实不太擅长隐瞒什么。“请坐,请坐。”
“没什么别的事,主要来谢谢你前两天替我包扎。你的一举一动,女神大人都看在眼里,只要你日日施行善事,终将获得女神大人的垂怜。”
“这……”女人的声音颤抖着,“这真是不胜惶恐……”


女人不安地坐在桌旁,对面的神父则笑盈盈地端详着她家中的物件。
“你的丈夫近来身体如何?”
“托女神大人保佑,好转了不少。”女人点了点头。
“噢……我只是有点兴趣,你看。”
神父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你对这个药瓶有印象吗?”
在看见药瓶的那一刹那,女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她猛地摇了摇头。“没有。神父大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药瓶。”
“那还真是可惜。”神父摇了摇头,“像这样强大的魔药,要是能普及推广开来,必将造福不少女神的子民。如果能与炼制这瓶魔药的人聊聊就好了……”
“那,那可真是……”女人再次摇了摇头,“但我确实不认识这个药瓶。”
“这样啊……”
神父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房间的门口。
“说起来,我也有阵子没见到你的丈夫了。能让我进去看看吗?”
“我……这……”
女人的头上顿时凝结了一层冷汗。她想要拦住神父,却想不出什么理由。
“您……”
房间的门忽然从内侧被人推开了。高大的魔人站在神父的面前,与神父面面相觑。
“是我威胁这个村医,让她把我藏在家里的。”
卡尔森冷冷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有什么事冲我来。”


“我能说的都对你们说了!”
少女挣扎着,被按在了神父的跟前。“我在下山的路上遇见了两个行人,他们的篮子里落下了这瓶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噢?”
神父的表情却有些惊讶。
“莫斯卡,小莫斯卡,是你吗?你居然都长得这么大了?”
果然,卡尔森没有抛下他的妹妹。神父想着。
“啊?”
被人喊出了自己的真名,莫斯卡有些惊愕。“你,你是谁……”
“我曾经当过你们老家埃尔格堡的牧师,与你们的父母格瑞斯和卢卡斯的朋友。”神父亲切地喊着莫斯卡的名字,却没有为她解开手上的枷锁,“哦对,我还见到了你的哥哥卡尔森,他也在村子里。”
“哥哥!”
魔人少女急切地抬起头来,“你知道哥哥在哪吗?”
神父的脸上面露难色。
“你的哥哥因为魔人的身份,被人诬陷与魔族有染,现在被上面派来的圣教徒囚禁了起来,很麻烦。”他在少女的身旁耳语,“我也想把他救出来,但圣教徒说什么都要把他带走。”
少女顿时慌了神。“那,那怎么办!哥哥会被他们带走处刑吗……不要……不要啊……”
“我有一个办法。”
“什,什么?”
神父假装思考了片刻,慢慢地告诉少女:“我其实已经抓住了村子里真正坏人的踪迹,但一直找不到他们作恶的证据。”
神父意味深长地笑着。
“如果你能帮忙的话,只要圣教徒把坏人抓走,你的哥哥就可以得救了。”


莫斯卡不能离开哥哥。
父母离开的时候,莫斯卡还太小,“爸爸”和“妈妈”在她的印象里更像是一场梦。对她而言,唯一的亲人只有哥哥。
哥哥很强,哥哥也很爱她。自从她有记忆起,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们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在山里捕杀野兽,被人类的村庄驱赶,一路辗转到了魔域与王国的边境。
哥哥说,只要去了那边就好了。去往魔域,他们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但她记得自己的家是在人类的村庄里,那个名叫埃尔格堡的地方。抵达魔域之后,家又在哪里?她不明白。
往常,他们只有饿得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抢劫路上的行人,但那次不一样。当哥哥看见那个穿着漂亮而温暖的衣服在路上蹦蹦跳跳的魔人女孩时,哥哥的眼神都变得不太一样。
哥哥说,他们看起来就很有钱,只是抢一点不会对他们造成多大的损失。
哥哥说,莫斯卡,你的生日快到了。哥哥也想给你买一身新衣服。
莫斯卡的身后跟着肃穆的圣教军。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下定了决心。
莫斯卡不能离开哥哥。
“怎么……了?”
小心地打开门的村医被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吓了一跳。神父和蔼地笑着,带着身后的两位圣教徒走进了村医的家里。
“你还不打算承认吗?”
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村医的脊背不禁一阵发凉。
“承,承认什么?”
“——承认你私通魔族!”
神父那张慈祥的脸忽然怒目圆睁。“你私通魔族,倒卖魔族制作的魔药,与低劣的魔族沆瀣一气,还不承认?你要是现在坦白,还有一丝获得女神大人宽恕的机会。”
周围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人们伸张了脖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村医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否认了神父的说法:“我没有。”
“还不承认,是吧?”神父环视了一周,目光再次落回了村医的身上,有些得意洋洋地眯起了眼睛。“我这里——有证人。”
鼎沸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神父把身后的魔人少女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看见少女头顶的细角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唏嘘。
“这位——魔人。”
他大声地宣布。
“她看见了一切罪恶!”
莫斯卡什么都没有看见。
“为了赎清她血脉中的罪孽,她决定拜服在女神大人的威光之下。”
女神?莫斯卡并不是很熟悉女神。至于自己要赎什么罪,哥哥从没告诉过她。
“她会为我们找出真正的邪恶!”
这一家人是邪恶的吗?莫斯卡也不明白。
但为了哥哥,她决定这么做。
“我看见了,这一家人与魔族私通,我找到了他们的魔药……”照着神父教给她的说法,她一字一句地背诵着,“他们背叛了女神!”
“他们背叛了女神!”神父语调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这句话很快在人群中掀起了新的浪潮。围着房屋的人们自发地呼喊着:“他们背叛了女神!他们背叛了女神!他们背叛了女神!”村医耸着眉毛,把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望着神父的眼神满是惊恐:“神父大人,我对您……我对女神发誓,绝对没有这种……”
“……够了。”
一个一瘸一拐的人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跪在了地上。男人匍匐着前行,把头贴在了神父的鞋子上。
“我知道魔族在哪。我会为您带路的。”男人的身体打着哆嗦,“您可以肆意处置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但作为交换,请您不要对我的妻子和儿子动手。”
莫斯卡看着神父脸上的表情从威严转为惊愕,而后变为无可遏止的狂喜。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脸上的笑容,鼓着掌,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我答应你。”神父朝着身边的圣教徒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什么?把他扶起来,我们讨伐魔族去!”


周围都是火。村民们举着火把,把她簇拥在中间。莫斯卡有些害怕。
莫斯卡不喜欢火。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就是在火中消失的。
神父喜笑颜开地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在男人的带领下,他们穿过了森林,爬上山路,最后看见了一座漂亮的房子。
她记得哥哥告诉过她,他们过去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他们家有一个小院子,并不像这里的院子那么大。不过,哥哥说,妈妈总是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就和这里一样。莫斯卡站在花园的中央,看着那些漂亮的花草被村民们挖走,剩下的则统统被火焰摧残得不成样子,她觉得自己的梦仿佛就像是不远处的那朵雏菊,正在被熊熊的火焰炙烤着。
哥哥说,那时的房子有些小,挤下他们一家四个人并不容易。她看着房间被砍开的断面,想象着那里面本该是什么样的。她看见了燃烧着的木椅和被劈开的饭桌,那上面或许曾经摆着一篮圆面包,还有整齐的刀叉和盘子,碗里倒着牛奶,就像她在梦中见过的那样。
哥哥说,妈妈很爱他们,她愿意为了他们付出一切。她看见一个魔族女人与几位圣教徒厮杀,女人像野兽一样悲惨地嘶吼着,拼尽全力扯下了一个圣教徒的脑袋,却被几柄十字的利剑刺穿了胸膛。她发疯似地挣扎着,啃咬着能触碰到的一切,贯穿身体的伤口被越撕越大。
哥哥说,爸爸也很爱他们。爸爸愿意永远保护他们。
她看见一个男人的尸体趴在阁楼的门前。在死前,他拼尽全力用身体堵住了阁楼的门。即便他的身体已经被刺得破破烂烂,又被人点燃了后背,空气中弥漫着脂肪的焦味,他僵硬的尸体却死死守住了门口。但很快,圣教徒来了。他们像砍断一节木材一样把男人的尸体横腰砍断,把他踢向一旁,打开了阁楼的门。在阁楼的房间里,那个长着熊耳的魔人女孩被人扯着头发扯了出来。女孩尖叫着,哭喊着,死死抓住了门框,他们便用刺剑狠狠刺入了女孩的手臂。
莫斯卡看见,女孩的血液溅在了阁楼里放着的一幅画上。在这片混乱的地狱中,莫斯卡的注意力忽然被那张格格不入的画深深吸引住了。
瓦蓝的天空下,明亮的向日葵盛放着,像是把春日的暖阳留在了画里。


通讯终端的响声让我从噩梦中惊醒。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启动了终端,放在自己的耳边。自从离开格兰缪德以来,一股隐隐的不安一直在我的心头盘旋。我打从心底希望不要出事,但终端那头传来的声音残忍地印证了我的猜想:
“我是米莉亚……救……救……奈拉……”
而后,通讯的那头没了声响。
“米莉亚?米莉亚!”
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却没法得到回应。一旁的魔王早已被我惊醒,直到我放下终端,她才开了口:“短效药。”
我拿着不再发出声音的终端,一动不动。
“这是最快的方式。”她伸出了手臂,“快点。”


雨。
大雨冲刷着被烧成黑灰的森林和房屋,却看不见任何一个身影。魔王缓缓收起了自己黑色的双翼,我则冲向了那座废墟。
“米莉亚?米莉亚?”我在本该是她的家的地方呼唤着她的名字,让黑色的流体不断从脚下向外扩散,尝试在废墟间找到她的身影。一条黑蛇传来了讯息,我发疯似地冲了过去,在被烧得焦黑的木板和砖块间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米莉亚。
她被数柄十字银剑贯穿了身体,在腹部留下了恐怖的豁口。我尽可能让黑色的流体封住了她的伤口,勉强止住了不断向外涌出的鲜血。“……不要动。”我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有救,我还能……”
魔王似乎在废墟间看见了什么。她先是停下了脚步,而后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奈拉!”
她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目眦欲裂地望着我。
“求你了……救救……奈拉!”
“奈拉在哪?”
她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山下的方向指了指。
“……那个,是奈拉吗?”
魔王扶着一棵树,朝山下望去。
“什么……”
在看向山下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是水。无边的洪水淹没了山下的洼地,名为格兰缪德的小村庄此刻只剩下一片汪洋。
在水面的中央,一头半羊半鱼的魔兽发出了哭泣般的哀鸣。
“那是……奈拉?”我的声音颤抖着。
米莉亚没有回答我,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的头垂了下去。
“米莉亚!”,我跪在地上按压着她的胸口,让黑色的液体直接从伤口钻入了她的胸腔,辅助进行心肺复苏,同时将随身携带的抗生素和激素注入了她的血管中。无法输血,没有更好的医疗条件,我只能祈祷着她那熊一般健壮的躯体能挺过去。
“我去救奈拉。”
我抬起头,对上了魔王的目光。
“我会把奈拉带回来的。”
她展开了那对巨大的翅膀,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悬崖边。


在久远的过去,有一对住在山上的兄妹。有一天,妹妹将谷子偷偷喂给了一头饥饿的山羊,那山羊却忽然开口说起话来:你们要建一艘船,不久后,这里就会被洪水淹没。原来那山羊是善良的水神,不忍看见主神消灭人类,便来帮助地上的人们。
那是卡尔森曾对莫斯卡讲过的童话。她记得哥哥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所以,莫斯卡,你要善良。帮助了他人,才能获得他人的帮助,明白吗?
那时的莫斯卡好奇地发问:除了女神,还有其他的神吗?
有的。哥哥说。但他们最后背叛了人类,被女神流放了。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所以,在那个瞬间,她明白了。
那就是水神。
从天上降落的雨水并没有落在地面上,而是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片浮空的汪洋。身旁的圣教军、村民和神父都被这空中的洪流所吞噬,他们挣扎着,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却得不到一丝空气。那位魔人女孩——现在,已经不再是魔人的样子了,她已然成长为一头山羊身、鱼尾的魔兽。耳边的嘈杂渐渐平息,莫斯卡的身边只剩下了无止尽的雨声。
莫斯卡的牙齿在打战,她的腿几乎要跪下去了,但魔兽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魔兽低着头,那对横着的眸子扑闪着。她的前蹄跪了下去,用吻部轻轻拱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没有回应。
她没有放弃,不辞辛苦地用鼻子触碰着那焦黑的脸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那两只晶莹透亮的眼睛流出了硕大的泪滴,一滴接着一滴飘向空中。
“呜————”
最后的理智从魔兽的眼中消失了。随着如同哭泣般的悲鸣,空中的汪洋在刹那间炸开,化为洪水,与魔兽一同向着山下冲去。


没人能预料到灾难会何时降临。
上一秒,卡尔森还在被两个圣教徒押送往教堂,只是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了未曾听过的轰鸣。下一秒,比房屋还高的洪水就吞没了他们。卡尔森不知湍流将自己带去了何方,他在水中尽力摸索着,总算攀住了一座建筑物的墙壁,尝试在激流中固定住了自己的身体。
莫斯卡,莫斯卡呢?她有没有被卷入这场洪水?他刚刚呼吸了几口空气,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呼喊声。
“魔人——!”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影正抓着一个木盆,被湍急的洪流裹挟着,向他的方向飘来。
是一个矮小而精瘦的中年男人,是那个用铁棒揍他的守备队长,是那个村医口中的“村长”。
“接住!”
在他作出反应之前,村长把那个木盆向他的方向狠狠一推。那男人的力气出奇得大,木盆撞在了他的身旁,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木盆的边缘。
——是那个孩子。村医的儿子正躺在木盆里,紧紧抓着木盆的盆沿。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了洪流中。
那个男人什么都没有说,却又把什么都说尽了。
卡尔森咬了咬牙,紧紧抓住了木盆。
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高声对盆里的男孩说:“小子,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神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曾经被他缝起的鳃挣开了缝线,在水中为他提供了些微额外的氧气。但也正是这少得可怜的氧气让他活了下来。
这一定是女神的旨意,他想。
为了加入教会,他削去了自己背后的鳍,缝上了脖子上的鳃,隐藏住自己魔人的身份,削尖了脑袋向上攀爬,全心全意地为女神献上自己的忠诚。但他居然只是因为一些金钱上微不足道的错误,就被那群“神仆”贬到了这种乡下地方。
他对待女神明明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对待子民又是那么慈悲!作为舍弃了自己身份的魔人,他打心眼里怜悯那些血脉肮脏的同类们。他对于自己教区内的魔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在需要保全自身时,才会将他们献上邀功。
那有什么不对的?虽然可悲,虽然可怜,但那些魔人必须为自己献上生命。说到底,如果没有他,谁来保护那么多的魔人?
——他的生命,比他们要有价值得多!
如河鱼一般的鳞片撑破了他的皮肤,被削去的背鳍再次从他的脊梁冒出,他的手爪之间长出了掌蹼,神父却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转变毫无知觉。
没错,他必须活下去。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魔人。他必须活下去——
在这场闹剧中,他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活下去的人!


“哥哥!”
恍惚间,卡尔森听见了妹妹的声音。
“……莫斯卡?”他抓着木盆,手脚并用地向着声音的方向游去。“莫斯卡!我在这!”
妹妹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他看见少女站在村口的处刑台上——水流渐缓,而那里还没有被水淹没,少女焦急地朝他伸出手来。
“我……”
一个影子忽然狠狠地咬住了他伸出的手臂。他一惊,猛地把手臂上的东西甩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臂喷涌而出,把水染成了骇人的红色。
在那片血水之中,一个怪物朝他再次扑了过来。
“你们——不配活下去!”
一道寒光闪过,怪物没能扑到他的身上,一根箭矢直穿过怪物的脸颊,从它的嘴里伸了出来。是妹妹的功劳。岸边的莫斯卡喘息着再次举起了轻弩,瞄准了怪物的头颅。
“你们——凭什么活下去?”
他终于看清了怪物的脸。
尽管已经扭曲得不像样子,他仍旧认出了那张杀死自己双亲的脸。那位神父暴露在外的肢体已经覆满了鳞片,手臂和身体上都长出了鱼鳍,他的眼球向两侧凸了出去,被箭矢贯穿的脸不断地滴下血来。
“你们的性命都是我给的!”因为箭矢的缘故,它说话的声音变得浑浊不清。
——那位“神父”,已经俨然是一头魔兽了。
他沉下脸来,将手里的木盆用尽全力向妹妹的方向推去。在魔兽的手爪刺向他的同时,他的小刀深深没入了魔兽的喉咙。
“带着那个孩子,快跑!”
他不顾魔兽发狂的撕挠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更多的伤痕,猛地割开了魔兽的喉咙。魔兽的头摇摇欲坠,却仍歇斯底里地朝着他大吼着:“我要……活下去!”
卡尔森手起刀落,那颗头颅带着一缕鲜血滚进了湍急的水流之中。
……可惜,为时已晚。
莫斯卡抓着木盆,呆滞地看着浑身是伤的哥哥和神父的尸体被卷入了洪流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湍流与洪水渐渐平息,但魔王明白,随着魔兽的恸哭,水面下的暗流像是虎视眈眈的野兽,随时准备着将一切会动的东西吞进水底。
那并不是女孩的意志,而是这份力量本身的意志,无意识的恶带来的灾难才是最可怕的。
像是打开了囚禁着猛兽的大门,女孩只是不幸地成为了那把钥匙。
就像是曾经在贝尔身上发生的一切。
某个来自过去的幽魂,正缠绕在女孩的身上。
从空中几乎已经看不出这座村庄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人类的造物在灾难之前宛若积木一般脆弱。在水面的正中央,魔兽朝着天空发出了像是歌声般的鸣叫,仿佛在呼唤着什么。
魔王握紧了手中的魔剑,剑身之上,那只灰色的眼睛缓缓睁开。
“恩基。”
魔兽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
“生命与洪水之神恩基,我赞颂您的威能,敬佩您的作为,理解您的不甘。”魔王对着那头已无法理解语言的魔兽低语,“但神庭已然倾覆,像您这样……来自旧日的影子,不应当留存于世。”
淡粉的盐晶在魔剑的剑身上凝聚,渐渐铸造出了一柄巨大的锯刃。
“那么,恕我不敬。”


随着魔王的影子掠过魔兽身侧,锯刃扯开了魔兽的毛皮,在它的肩膀上留下一道可怖的猩红,魔兽才后知后觉地嘶叫着,在身前掀起了一阵巨浪,企图将魔王赶离自己。水流渐渐覆盖在它的伤口上,魔王清楚,那是水神的能力——从这吞噬了无数生灵的水流中汲取生命力,汇聚在自己的身上,治愈身体的伤痛。
可惜,没法如它所愿。
当水流褪去,魔兽惊诧地发现自己的伤口上已经长满了粉色的盐晶,将伤口与水流隔绝开来。在它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之前,魔王已经绕到了它的背后,用锯刃狠狠砍向它的脖子。
手感还是太硬……不在这里。魔王皱起了眉头。魔兽吃痛地吼叫着,猛地钻进了水里,数条水龙从它掀起的水花中朝魔王袭来,但空中的那个长着翅膀的小东西仿佛飞燕一般迅捷地闪躲过了水龙的纠缠,顺着盐晶的痕迹向它直冲而去。
雨下的还不够大,水还不够深,魔兽发觉自己的鱼尾似乎被什么东西拖住了——锯刃从中间刺入了它的尾巴,一路向后剌开一道极深的口子,粉色的盐晶随之结满了它的伤口,阻止它将伤口恢复为原样。
魔兽不明白这个会飞的小东西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它只是想要哭泣而已。还需要更深的水,本能促使它想要回到大海,它尖啸着向远方逃去,掀起了更大的浪潮,瓢泼的大雨重重打在魔王的翅膀上,她的飞行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
更多的森林被卷入了山洪中,魔兽随着它制造的洪水不断向前游曳,魔兽……想要逃走
现在的魔兽还很弱小,但只要回到更大的水域里,魔兽就可以获得远超这一场小小山洪的力量。如果让它回到海中,或许真的能够卷起毁灭世界的洪水,就像千年前的那次一样。
但是,自己的力量似乎正在变弱。魔王皱着眉头,感受着体内魔力的流动。短效药的药效越来越差了,这次的力量比上次阻止奥塔莉亚时要弱上不少。如果不是贝西摩斯交给自己的“厄俄斯之眼”,她甚至没法处理水神的恢复能力。
放在之前,她的魔力足以在魔兽恢复之前将其斩杀;但现在,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口就已经让她感到疲惫。
还是必须速战速决。她加快了追赶的速度,一边将手中的锯刃凝成了锋利的巨型剑刃。找到一个机会,把魔剑刺入刚刚砍开的伤口中,她的魔力就能从内部破坏魔兽的内脏,找到奈拉的位置。
必须……找到这个机会。


魔王咬牙,卸下了身上用魔力铸成的铠甲,转而将这份魔力充盈进自己的双翼,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水下的影子越来越近,只差一点,只差最后一点……
“砰——”
魔兽的前方忽然传来了巨大的爆裂声,魔王猛地回转方向。魔兽身形再次映入眼帘时,已被一簇巨型冰刺洞穿,顺着水面上延伸而来的冰路,一位少女手持细剑朝着魔兽刺去。
细剑上包裹着金色的光芒,那是某位傲慢的女神赐予的力量。
细剑刺穿了魔兽的皮毛,但涌起的浪潮很快掀开冰面,吞噬了少女的身影。冰簇不断爬上浪头,却又被下一个浪头击碎,一旁的蓝发少年焦急地吼着:“莉兹——!”
一道黑色的斩击分开了巨浪。
少女找准时机从巨浪中飞身而出,稳稳地落在了一旁的冰面上。她下意识地朝着那道斩击的方向举起了剑,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的身上。
魔王朝着那头魔兽,再次举起了长剑。
“借用一点你们的力量。”
“什么……”
艾利克斯惊讶地发现,方才施法留下的魔力乱流正朝着那人的方向汇聚,甚至包括莉兹的剑上附着的金色魔力都在朝着那人手中的剑流去。冰屑与金色的光芒一同缠绕着那柄漆黑的魔剑,魔王朝着魔兽布满砍痕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穿过皮毛,穿过胸膛,穿过肋骨,数种不同的魔力在魔兽的体内引发了连锁震爆,它甚至没有发出哀鸣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刻,黑色的魔力将它的身体撕得七零八落,统统吞入了那把魔剑中。
在魔兽的血肉与残骸之中,魔王抱起了一个熟睡的孩子。
孩子的眼角仍然残留着泪痕,她被魔王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对眼前的景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妈妈……爸爸……去哪了?”
魔王想要回答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事了。”她只能说出这样的话,“没事了……”


“你是……魔王,对吗?”
在魔王的身后,少女的细剑指向了她。
“是。”魔王没有回头,“但你现在还没有把剑指向我的理由。时机还未成熟,对吗?”
“……把那个孩子,留下来。”
“你的剑在颤抖。”魔王冷冷地回答,“无论是恐惧还是犹豫,这说明你不该对眼前的敌人举起剑,年轻的剑士。”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那个老来得子却严厉过头的老爸,那个说着不让她回家、却还是会为她铺好床铺的男人,那个死要面子的臭老头,一把老骨头了还顶着“村长”的名头朝着那些地痞无赖、山贼流氓挥舞他的铁棒。
那个人,和她的家,和她从小生活的村子一起,消失在了洪水之中。
少女的眼中燃烧着无可遏止的怒火。
魔王没有看向她,只是沉默地展开了翅膀。
“……抱歉。”
一阵剧痛忽然从心口传来,由魔力组成的双翼在刹那间碎裂,魔王咳嗽着弯下腰去。不对,对方并没有动手,她时时刻刻注意着两人的动作,不是莉兹,也不是艾利克斯,那是……
“你不该吸收我的魔力。”红发的少女走到了她的面前。“还记得吗?勇者是针对现任魔王铸造的兵器。”
“我们当然知道你可以吸收他人的魔力……我的这份魔力,就是为了杀死你而存在的。”
“哈……”魔王把怀中的女孩放在身后,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挡在了女孩的身前。“直接把人类的杀手锏告诉我,没问题吗?”
“出于对你的尊敬。再说了,我大概也算不上是‘杀手锏’吧。”莉兹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对,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这么虚弱,现在还没到和你开战的时刻。请你让开。”
“……这是我的失职。”
魔王咳嗽着,用手握住了她的剑身。金色的魔力缓慢地灼烧着她的手掌,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我不会要求你原谅她,但我可以替她承担你的怒火。”
“……你又明白什么?”
莉兹猛地向前一刺,带着致命魔力的细剑没入了魔王的胸口。
她愣住了。
对方丝毫没有躲闪或是防御的迹象,她甚至没有使用任何魔力,只是站在原地,任凭金色的魔力在她的胸口燃烧。
魔王咳出了一口血来,身形却岿然不动。
她不明白。她在那人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愤怒。
……只有愧疚与悲伤。


一个身影打破了僵局。
从艾利克斯凝结的冰路上,一个魔人少女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她在两人对峙时借助冰簇的隐蔽绕到了魔王的身后,在小小的奈拉身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怪物……怪物……”她的牙齿不住地打战,“怪物……把我的哥哥……还回来!”
遭到金色魔力侵染的魔王没能更早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猛地睁眼,不顾胸口插着的细剑转身想要拦住那位魔人少女,但她的动作却在扭过头的那一刹那停了下来。
魔人少女的匕首摔在了地上。
她哭着,跪在了奈拉的面前。
“对不起……”她不住地抽泣着,“对不起……是我……真正有罪的人是我……”


魔王还没有回来。
洪水已经渐渐退去,魔兽应该已经被她制服了,但我却迟迟没有见到魔王和奈拉的身影。米莉亚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仍需要看护和后续治疗,在她的身体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机能都是靠我的黑色流体在辅助运行。我只能留在她的身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魔王的归来。
就在我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几个身影……却不止是魔王的。
之前遇到的现任勇者莉兹和魔导师艾利克斯走在最前方,艾利克斯牵着奈拉和锡克的手,之前抢劫我们的那个魔人少女不知为何也跟在他们的身旁。而魔王,则虚弱地趴在莉兹的肩头,那对兔耳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黑色的游蛇在刹那间缠住了魔王的身体,几块冰晶在下一个瞬间显现在游蛇的身旁。当看清了那黑色流体的来源时,莉兹挥了挥手,让紧张的艾利克斯把魔杖放下。她松开了扶着魔王的手,任由我操控的黑色流体飞快地把魔王拉回了我的怀中。
体会到身上熟悉的触感,魔王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医生……我把奈拉带回来了。”
“不要说话。”
黑色流体钻进了简单缠着的纱布和破裂的衣物之下检查她的伤势。除了短效药的副作用,她的胸口有一处不浅的贯穿伤,体内的魔力乱得一塌糊涂,在伤口的附近还有被魔力灼伤的痕迹。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狠狠瞪了一眼那边的勇者,抱起魔王,将她放在我搭起的简易避雨棚中。
“医生。”
在我即将放下她时,她忽然叫住了我,轻轻揪住了我的衣服,头靠在我的身上,虚弱地喘着气。
“米莉亚……还好吗?”
“……还活着。”
“好……记得为奈拉检查一下……”
她的身体忽然猛地绷紧,短效药带来的疼痛在此刻不合适宜地发作,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却松开了揪着我的衣服的手。
“我……过一会儿,就会好。”她尽力不让我看出自己的异样,满头冷汗地笑了笑,“快去……看看他们的情况。”


奈拉的身体并无大碍。我把奈拉带去了米莉亚的身旁,伤痕累累的母亲在看见孩子的那一刹那落下泪来,她抬起手,碰了碰孩子的脸。奈拉握住了母亲的手,问:“妈妈,爸爸呢?”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简陋避难所的背后,莉兹向着空中放出了一只信鸽,少女沉默地望着信鸽远去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在避难所的角落,我默不作声地陪伴在魔王的身旁。她握着我的手,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的手有些笨拙地缠上了我的手指。
“……不要难过。”
我摩挲着她的手指,没有说话。
门口出现了莉兹的身影,少女绷着脸走了进来。“我已经把这里的事汇报给领主了,那边很快会抽调人手过来帮忙。我和艾利克斯再去尝试搜救……剩下的人。”她顿了顿,“不久后正规的救灾军队就会抵达这里,你们最好快些离开。”
“教会不打算处置我们吗?”我哼了一声。
“我不清楚魔王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任魔王绝对不能死在这里。”艾利克斯走上前来,“既然魔域一直没有传来消息,说明你们至少在国内把这条消息压下来了。如果按照魔族野蛮的选举制度,魔王和她的政治集团一旦换任,人类与魔族之间交易和协议就要全部重新协商。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下一任会打算再度发起战争。”
“能有一位愿意对话的魔王本就不容易,王国的高层比你们想象中的要更加看重这位大人。”艾利克斯看着长着兔耳的魔王,摇了摇头。“那群武力和血统至上的愚昧魔族根本不明白,不论实力如何,她的手段和人望都是不可替代的……让你失望了,我们不仅不会揭发她,相反,我们会尽力帮她隐瞒失去力量的这件事。”
“……还有。”
一直沉默的莉兹开了口。
“我们不是教会的代行者,也不是王族的手下,更不是那群政治家的傀儡。”
“作为勇者,我会相信……自己的判断。”


“医生。”
身边的魔王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回过神来。“怎么了?”
好在格兰缪德离边境线并不远,魔王调动了几位潜伏在王国境内的人手,将米莉亚和奈拉护送回了魔域,我和魔王则打算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到森林。而此刻,我们紧绷的神经总算得以放松片刻,我和魔王在临时搭就的营地一角歇息着。
“你的脸色很不好。”她小心地斟酌着用词,“还是会……悲伤的吧。”
我深呼吸了一次,握了握她的手。“没事,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离别了。”
在与他们每个人结交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份痛苦,我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即便如此,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
……毕竟,只有我才是真正不死的“怪物”。
“如果。”
魔王忽然开口。
“如果有一天,我也必须离开医生呢?”
我一怔,下意识地昂起头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我不会让你……不,我会一直跟在你的身边……不。”
如果是数个月前的我,大概会坚决地回答“我不允许”吧。但现在的我却怎么都没法说出口。
“不要这么做。”
我垂下眼,低声对她说。
她没有回应我,只是沉默地望向了远方。


我松开了她的手。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我的声音中充斥着无法掩盖的疲惫与失落。
魔王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我的手腕,到最后却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我……”
“不,没关系,这样的事,我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冷冷地推开了她,转过身去。
“医……”
我的后背忽然一阵凉意。
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趴下!”
话音未落,一道暗金的刀光在我的背后闪过,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倒在地上的我忍住剧烈的疼痛,在几束黑色流体的帮助下向一旁躲闪,第二次砍击与我的头只有毫厘之差。
魔王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拦在了我的身前,但浑身是伤的她被来者轻易地打飞在一旁。我向着挣扎地爬起的她伸出手去,一把重剑却抵在了我的喉咙上。
“咳……咳咳……”
我看向来者,咳出了几口血。
“别来无恙啊……勇者大人。”
我曾经的伙伴,和我有着过命交情的男人,穿上了他那身褪色的铠甲,把他引以为傲的重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前任勇者,亚伦。这位来自过去的幽魂,现在来找我讨债了。


“……喂,贤者,我说。”
他用往常一样轻松的语气说着,仿佛是战斗后的一次玩笑。
“我们是一起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对吧?”
“是啊。”我咳嗽着回应,“还真是……相当漫长呢。”
“一路上,你也看见了人类与魔族的惨状,你能明白我是为什么而战斗的,对吧?”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能明白。”
亚伦是战争年代的孤儿,他的父母死于魔族之手。立志要杀光魔族而参军的他却在离开战场之后改变了想法。从一线退役后,他通过了女神的试炼,获得了女神赐予的圣印,决定以伤亡最少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暗杀魔王。
抱着必死的信念和渺茫的希望,他踏上了成为勇者的旅程。
重剑深深刺入了我的腹部,我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他朝我咆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想把我们亲手夺回的和平毁掉吗?”
看来,莉兹把魔王的事告诉了他,而他猜中了这件事的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因为……这就是我最后的目的。”
我扶着他的重剑,扬起了嘴角。
“成为‘贤者’,帮助你们,参与你们的魔王讨伐……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
我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的一切……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亚伦没有回答。
男人用颤抖的手抽出了重剑,举过头顶,朝着我的脖子砍了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脸上有一股暖流。
——魔王用她的身体挡住了亚伦的剑。
重剑没入了她的肩膀便及时停住,鲜血从她肩上的伤口滴落在我的脸上。
“魔王……!”
黑色的流体爬上了她的伤口,为她进行应急处理,但魔王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亚伦,冷静点。”
“你让我冷静?哈……”亚伦一脸不可置信,“你知道吗?就是他!就是这个自称‘贤者’的骗子把……”
“——本王不需要知道那些事。”
魔王打断了他的话。
“本王只知道,你拼死夺来的和平并不会因此而遭人践踏,本王深知它有多么来之不易。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本王的掌控之中。”
“虽然本王现在是这副样子……”她冷静地指着自己的兔耳,“但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
“你不信任本王吗,勇者亚伦?”


亚伦并不是没有见识过魔王的手段。
在前任魔王被刺杀的前夕“恰巧”举起了谋反的大旗,联合另外两位魔将的势力一同将前任魔王逼得退守王城,为他们的刺杀提供了良机。在前任魔王遇刺之后,趁势攻入乱作一团的王城,顺理成章地登基成为新王,在一夜之间完成了政权的更迭。
不如说,“勇者”也不过是她的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亚伦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位魔王的统治下,曾经长期动荡不安、深陷内战之中的魔域迎来了平稳的日子。与此同时,王国高层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当这群实力远超人类的魔族们不再内斗,他们的力量该向何处宣泄?
但亚伦不在乎那些大人物怎么想。他只知道,现在的魔王很重要。
他曾经见过魔王一面。在签订和平协议的那天,年轻的他像是个花瓶或是保镖一样站在那群大人物的身后,参观完了整个流程。但在结束之后,魔王却私下喊住了他。
“我听说了,当年你攻入魔王城的时候,在我们提供的数条路线中选择了伤亡最少却也最曲折的那一条。听部下说,你在战斗中也经常留手。”
白发的女人倚靠在城堡的露台上。
“想少打几场呗。”他表现得不太在乎。“谁喜欢打架呢?我反正不喜欢。”
“巧了,我也不喜欢。”
魔王舒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仿佛和朋友聊天一般随口说道。
“只要我还在位,我就尽量让咱俩都能少打几次,怎么样?”

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像那样的魔王会被囚禁在这可笑而弱小的躯体之中。


趁着亚伦出神的时候,一柄细剑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挑飞了他手中的重剑。他猛地回过神来,反手夺回了自己的剑,一个红色的身影趁势将他与魔王隔开。
现任勇者,他的徒弟莉兹,朝他举起了剑。
“你知道你在保护谁,又在向谁举剑吗,莉兹?”
“您教过我的。”红发少女压低了重心,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的老师。“‘遵从自己的本心挥剑’。”
……这小妮子,叛逆期了吗?
他想要尝试挥动手中的重剑,却被细密的冰晶拖慢了速度——一旁的艾利克斯已经凝结出了几块尖锐的冰晶漂浮在空中。
亚伦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朝着莉兹劈头盖脸地砍来。莉兹快速招架住了这次砍击,却发现自己这边只是轻飘飘的佯攻。几乎是同一时刻,正在施法的艾利克斯被亚伦的肘击狠狠打飞。
不能打徒弟,但能揍这小子。亚伦看着倒地不起的少年,冷哼了一声。


莉兹很清楚,两个自己加两个艾利克斯也打不过一个亚伦——那可是前任勇者。
这次确实是自己惹的祸。魔王的消息她只告诉了亚伦,却没想到平日里没大没小和她嘻嘻哈哈的老师会因此勃然大怒。看样子,这次的老师是真的动了杀心。
……不过,老师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下一次砍击再次落在了她的细剑上,只不过,这次是实打实的。她的手被沉重的砍击震得发麻,而对方甚至还没有开始使用他的魔力。
她抽了一口气。真不该和老师作对。但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金色的魔力缠绕在她的手腕上,她憋着一口气,借助女神的赐福,把亚伦的重剑顶了回去。
第三次斩击如期而至,即便借助了女神的魔力,莉兹还是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撑不住了。与她不同,亚伦使用的是纯粹的蛮力,她明白,老师在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让她明白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但她也绝不能后退一步。她紧咬着牙关,用尽全力招架住了这次沉重的砍击。
第四次。老师根本没有给她留下喘息的机会。这次真的没辙了,莉兹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肌肉止不住地颤抖着——与恐惧无关,双手几乎不受她的控制。
重剑在她的前方停住了。
“老……老师?”
一位身材高大的女性拦在了她的身前。重剑与她的脖子只差分毫,但她的脸上却不露半点惧色。
“亚伦,对自己徒弟都这么狠?”


亚伦紧皱着眉头,收回了手中的剑。“神使大人,有何贵干?”
“哎呀,别这么见外嘛,我正在放假啦,这次不是公务。”黑发的女人挠了挠头,“我和你徒弟背后的那两位稍微有点渊源,所以,好同事,这次能放他们一马吗?”
“‘勾结魔王’,你知道这个罪名一旦坐实会有什么后果吗?”亚伦沉下脸,“贝西摩斯?”
“别说这种话嘛,亚伦你怎么会向上面揭发我呢?”贝西摩斯搭上了他的肩膀,拉着他转向一旁,“你‘勾结’的人也不算少,对吧?我们这点小动作,上面的那些大人物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这样,下次我请你去破锣街的那家酒吧喝酒行不行?”
“毕竟,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嘛,放宽心。”
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亚伦瞥了一眼魔王和贤者所在的方向。贝西摩斯的出现刚好为他找了个合适的台阶下,不如就这样顺着她的意思走。
况且,这家伙的话让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现在还什么都没发生”,他明白对方在暗示什么。
说实话,自己也不想和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结下梁子。
“看在你的面子上。”
亚伦把剑收回了剑鞘中,不情愿地向莉兹招了招手。“莉兹,走。和搜救军会合。”
“……但是,贤者,你听好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远远地朝我喊道。
“如果你的所作所为成了开战的导火索……”他压低了声音,“我一定会再次找到你的。”


莉兹一步三回头地跟上了自己的老师,艾利克斯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不情愿地追了上去。
“别看亚伦那家伙平时咋咋呼呼的,其实压力大得很。最近这段时间教廷和王族剑拔弩张,他也紧张得像是惊弓之鸟——净是在瞎操心。”贝西摩斯耸了耸肩,偏过头来,“你俩怎么样?”
“……医生?”
贝西摩斯觉察到了些许不对劲。“那小子怎么了?”
“医生?医生!”
我能感受到魔王在焦急地摇晃着我的肩膀,却什么都没法回应。人类部分的躯体受到了重创,本该缝补伤口的黑色流体却在不断溃散。本就不完全的融合在外伤的影响下向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发展,我被推向了两难的境地:进一步接受那份力量,或者走向死亡。
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我打心底里仇恨那个“我”,但现在的我却越来越像那个完整的“我”。
我的五脏六腑在质疑我生存下去的意义。我能听见破碎的内脏拒绝了黑色流体的帮助,在我的耳边呼喊:你的一意孤行,你的任性妄为,将那些隐忍而良善的人们推向火海。
是的,没有错。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满足我的私欲罢了。就像那个“我”所做的一样,傲慢地改写他人的人生,再践踏他们的情感。
我当然理解亚伦在担心什么。失去魔王之后,原本该在魔将之间选出新的魔王,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法律没法阻止魔族们对于权力的渴望。魔域会不可避免地再度陷入王位争夺的内战,而人类的教廷和王族必然会趁虚而入。人类当然没有完全吞并魔域的实力,但当那群为了争夺王位而厮杀的魔族们回过神来的时候,魔域必定会深陷战火之中。再之后,在人类的威胁之下,愤怒的魔族会再次暂时结为同盟,对人类施行无止境的反扑与报复……
在这千年间,这样的事已经上演过多少遍了?
我确实在心底里把亚伦当作我的朋友。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理解他的愤怒,却没有可以反驳的借口。我即将践踏他辛辛苦苦追求的“和平”,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魔王。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脸上,我却没法睁开眼睛。
我猜,是魔王哭了。


艾德伍斯几乎是马不停蹄地从普罗诺亚飞向了人类的领土。
原则上来说,身为魔将的他不应当这样,但现在的他顾不得那么多。前几天那封密信中夹带的魔力指针正散发着危险的红光,指向了人类境内的某个地方。根据魔王在信中的说法,如果指针出现了异样,证明她遇见了前所未有的棘手情况,急需他的帮助。
他仍不清楚魔王这段时间以来究竟在暗中谋划些什么,但他相信,魔王的做法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指针的红光愈演愈烈,他锁定了指针指向的那座山头,挥舞着巨大的双翼落在了森林中,惊起一片飞鸟。指针在最后指向了一片废墟,他心头一紧,把指针揣入怀中,快步冲了过去。
“魔王大人?”
掀开废墟中简陋的营帐,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他没忍住喊出声来:“贝……贝尔?你怎么会在这?”
对方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吵,安静点。”
他有满腹的疑问,却还是闭上了嘴,这时,他才隐约听见营帐的深处传来了微弱的啜泣声。
“布兰克小姐?不,不……”
就算是艾德伍斯也逐渐意识到了什么,他几乎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魔王大人?”


“布兰克小姐”其实是魔王,而现在的魔王成为了弱小的兔魔人——无论这件事听起来有多么荒唐,手中的指针与“布兰克小姐”的密信证实了这一点。但这些都不是最令艾德伍斯感到惊愕的部分。
他真正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位统领魔族的王,坚定而决绝的领袖,他一直追随着的那个背影——
正在……哭泣。
伤痕累累的魔王握着床上那人的手,眼泪止不住地落在那人的胸口。那对兔耳垂了下去,随着她抽动的肩膀轻轻颤抖。
痛苦、内疚与悲伤。他从未在魔王的眼中见到过如此强烈的感情。
“魔王……大人?”
他小声地呼喊着魔王。
“艾德伍斯?”
魔王仿佛从梦中惊醒,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把头转了过去,用手背拭去了自己的泪水,深呼吸了几次,短暂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之后我会向你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没法掩饰因哭泣而变得沙哑的嗓音。
“您……说。”
她身上的伤口只经过简单的包扎,洇湿胸口绷带的血液已经有些发黑,艾德伍斯很难想象魔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苦战。
“你的魔力……‘凝滞’的魔力,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魔王说到一半,稍稍停顿了一下,气息有些不稳,“用你的魔力把这位伤员的身体整个固定住,然后带他回到灰雾森林。”
艾德伍斯有些摸不着头脑。“固……固定?”
魔王让出了一个位置。“你来看看就明白了。”


艾德伍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眼前的这个“人”,既非人类亦非魔族,尽管大部分身体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从他的周身也只能感受到微弱的魔力波动,但某种黑色的液体正从他被砍出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向下滴落,而后又在空中溃散成灰。就算是没有医学常识的他也能看出,眼前的这具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崩溃。
“用你的魔力延缓他身体的崩溃……做得到吗?”
“……我试试看。”
艾德伍斯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了那人的身上,尝试用自己的魔力将对方的身体包裹了起来。黑色液体的溃散速度在魔力的覆盖下逐渐放缓。他注意到,魔王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光芒。
他憋住气,一鼓作气地将魔力在那人的身上汇聚成形,凝结成了一层不太规整的薄膜。那具躯体的崩溃终于停了下来,向外溢出的流体凝固在艾德伍斯铸成的魔力外壳之中。
“这样应该可以暂时延缓他的身体恶化的速度。”艾德伍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这么强的魔力,你就用来搓斧头?”一旁的贝西摩斯凑了上来。“真是暴殄天物……”
“你……你懂什么!”艾德伍斯咳嗽了几声,“像这样精细操作魔力相当麻烦,对付那种魔兽,只是把魔力凝聚成形就够用了。”
贝西摩斯摸着下巴,嘴上带着一丝饶有趣味的笑容。“噢……是这样的吗?”
“好。”
艾德伍斯听见身旁的魔王终于舒了一口气。“你做得很好,艾德伍斯。之后,还得麻烦你带我们回到灰雾森林。在路上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目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计划……”
耳边魔王的声音变得愈发微弱,艾德伍斯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魔王大人,您……?”
像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魔王倚靠在那人的身旁,头和兔耳一同无力地垂了下去。阖上了双眼。
“魔王大人!我还是先把您……”
贝西摩斯捂住了他的嘴。“照她说的做。她只是太疲惫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艾德伍斯手舞足蹈地向对方比划着:“……伤……”
“先处理这位医生的事。要不然,我敢打赌,你们的这位魔王是不会安心接受治疗的。”贝西摩斯对他摆了摆手指。
“为什么?”艾德伍斯小声地询问对方,脸上满是疑惑。
贝西摩斯朝着靠在一起的两人努了努嘴。“你自己看。”
艾德伍斯的目光顺着对方的所指的方向望去,最后落在了两人之间,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尽管已经陷入沉睡,那两人的手却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


格兰缪德的上空依旧遍布阴云。
细密的小雨落在莉兹的头上,莉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打起精神,恍惚间却忽然意识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该休息一会儿了。”
“我……还能继续。”她揉了揉眼睛,“还有很多人……没有找到……”
亚伦叹了口气,按着她的肩膀,强硬地让徒弟坐了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说。”
莉兹无奈地低下头去。“我……还没……”
亚伦没说话,往她的手里塞了一块干巴巴的饼,又塞了一个装着水的皮水袋。莉兹没什么办法,默不作声地接下了饼。
“那个叫莫斯卡的魔人女孩呢?”
莉兹啃着饼,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她还在找她的哥哥。我和那些人知会过了,就当没看见她。”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
“……教廷和王族的争端是不是愈发激烈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能用这件事控诉教会吗?”
亚伦摇了摇头。“很难。”
“如果能找到更多的证人,让那个魔人女孩出面……”莉兹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我们能不能借助王族之手……追究那个神父和教会的责任?”
“唉。”
亚伦想要像往常一样敲一下少女的头,叹了口气,却没能下手。“莉兹,你要知道……首先,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次天灾。”
“这明明是人祸!”莉兹忍不住脱口而出。
“魔兽事故……就是天灾。它必须是天灾。如果要对每一次魔兽事故追责,会牵扯出太多不能见光的东西。”亚伦摇了摇头。
“其次,这位神父的做法……从法律和教条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莉兹缓缓地抬起头来。
“根据莫斯卡和那个活下来的守备队员所说的话,科兰神父囚禁滋事的魔人,追查魔族,烧死魔族和私通魔族的人类……他的做法或许有些偏激和野蛮,但就目的而言是没有问题的。”亚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当初因为药物走私的劣迹,他才被人从中央教廷拖了下来。现在的这件事,我们无法质疑他,更无法质疑教会,莉兹。”
莉兹一时哑口无言。
“但他……但他……”她紧紧咬住了牙关,过了半天才开口,“他明明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走私药物,拆散他人的家庭,残忍地杀害魔族和人类,威逼利诱那个魔人女孩作假证……那他之前用这样的手段冤枉了多少人啊!这次的魔兽事件,根本就是因为他……”
“但他这次并没有冤枉人。那是魔族,莉兹。”
莉兹无言以对。她沉默地继续啃着手中的饼。
“你很生气?”亚伦问道。
莉兹没说话,嚼着饼点了点头。
“这是一件好事。”
亚伦拍了拍自己的徒弟。
“记住你现在心中的疑惑、愤怒和不甘。记住它们。”亚伦语重心长地说。“带着这份疑惑与愤怒,去思考,去探究,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我不太记得路上发生的事了。我的大脑浑浑噩噩的,只记得自己被放在了什么东西上一路颠簸,在抵达森林时勉强打开了森林的封锁。现在的我大概已经安全抵达了灰雾森林……大概。
说实话,我很讨厌在马车上入睡的感受,持续不断的颠簸让我在半梦半醒中摇晃。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意识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拉回现实,这种体验会在不清醒中把我推向极度的不安。我讨厌这种体验。我需要一切处于我的掌控之中。
……但这次,我却并丝毫没有这种感受。
有一个人一直握着我的手。
仿佛害怕失去我一般,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掌心传来的那份温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我努力地想要睁开双眼,回应对方的期待,却只能动一动手指。
想要告诉那个人,不要担心,不要为我流泪,却又因她为我流泪而感到复杂的欣喜。
想要再次亲吻她的脸颊。
想要见她。


我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但我渐渐无法忍受眼前的黑暗。
该如何描述我对于魔王的感情?最开始的时候,长久以来堆积的执念把我引向她的身边,单方面地纠缠着她,以施虐者的姿态欣赏她化为弱者之后局促不安的样子,伤害她,并以她的苦痛为食。
本该是这样的。但事态已经滑向了我无法预测的方向。
最初我想象着她因失去力量而不甘的表情,想象着她那副恐惧而又满是怒火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但我未曾想过,她从未因失去力量而愤怒。最接近惹怒她的一次,她为了讨回自己的拥抱而站在我的面前不甘心地掉着眼泪时,我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
我想看见她流泪,却也不想看见她流泪。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心脏止不住的抽痛。
记忆中的那个人不再是一个干枯的影子,在魔王和我朝夕相伴这段时间里,她那鲜活的身影渐渐填进了因记忆的缺失而扭曲的执念,像是脱水的植物终于得到了浇灌,逐渐伸展开饱满的枝叶,慢慢变回了它原本的样子。
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喜欢魔王。
至少是这一次,我可以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是接纳那个丑恶的“我”。不,不止是直面,我会吞噬“我”的力量纳为己有,就算变成彻底的怪物也在所不辞。
说到底,现在的我与怪物也没有太大差别了吧。
在魔力外壳中流动的黑色液体忽然开始回流,像是被某种引力吸回了我的伤口之中,亦或者说,像是收到某个命令而一齐洄游的鱼群。它们抚平了我的伤口,吸收了干涸的血液,最后钻回了我的右眼中。
我尝试动了动手臂,黑色的液体在我的血管与肌肉间辅助着我的动作,爆发出了更强的力量,用以固定的魔力外壳应声而碎。
我的身体与“普通人类”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不过,我已经逐渐不在乎这些了。那个人还在等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次呼吸,我便敏锐地发觉了散逸在空气中的魔力。对,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那座建造在魔力“大流”喷涌口上的木屋。
当初为了确定这个住址,我花了不少钱去购买昂贵的魔导道具,用以探测周围的魔力浓度,但现在的我仅凭几次呼吸便能感受到空气中魔力的走向。尽管不甘心,但现在的躯体确实和之前羸弱的肉体无法同日而语。
我不得不接受这件事,但我依旧发自心底地厌恶这种感觉——它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我究竟是什么。
因为我的动作,身旁一团白色的东西动了动。我缓缓转过头去,看见了一对熟悉的兔耳。
是她。
她陪在我的身边。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或许是太过疲惫了,她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陷入了沉睡,眼角还有些发红。禁锢在身上的魔力外壳如同破碎的玻璃一般簌簌下落,我直起身,靠近了那张疲惫的睡颜。
她的眉头忽然轻微地皱了起来,紧闭着双眼,嘴里喃喃着什么,抬了抬手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我握住了那只不安的手,俯身贴了上去,闭上眼睛,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魔王行走在一片迷雾之中。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她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在找一个人。
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她不记得那人的样貌了,黑色的流体遮住了他的面容。那人对她说过的话语被她遗落在了路上,而那人的名字,她似乎从最开始就没能知晓。
她想要张口呼喊,却不知该喊什么。
“——!”
由黑色流体织成的、粘稠的网忽然缠住了她的身体,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旁回荡:“我恨你!我要看见你因痛苦而哀鸣的模样,报复你的所作所为……你这自私而无情的暴君!”
喉咙上的力度越收越紧,她却无言以对。
“我是……为了……”她想要解释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抱歉。”
“……”
黑色的流体忽然像是失去了力量一般落在了地上,而后逃向了远方。“……等等!”魔王意识到了什么,还没等呼吸恢复正常就跑了起来,追赶着那个模糊的背影。
穿过迷雾,穿过森林,那人停在了悬崖的边缘。
“冷静一点——”魔王徒劳地伸出手臂,“不要!”
那人回过头来,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温和地微笑着。
“再见。”
而后,那人形再次化为了流体,在空中溃散成烟。
“医——”
魔王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
那只在梦中伸出的手被某人紧紧握住了,脸颊上能感受到温热的吐息,似乎还残留着某种触感。对方似乎意识到自己醒了过来,有些尴尬地离远了一些,
“休息得还好吗?”对方用余光望着她。
是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
“医……”
魔王喘息着,眼泪转瞬间涌上了眼眶。
“医生!”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魔王就紧紧地抱住了我。
以往魔王在接触我时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但这一次她几乎是用尽了那具兔子身体里的所有力量,像是要把我弄坏一样用力地环抱住我的身体,趴在我的肩头。“医生……”她啜泣着,一对兔耳在我的耳旁颤抖,过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我的身体好多了。”我轻轻揉着她的脑袋,“做噩梦了吗?”
魔王点了点头。
“已经没事了。”
我一遍遍摸着她的白色长发。随着我的动作,她不断起伏的胸腔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后,像是一瞬之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她瘫在我的肩头,身体轻轻抖动着,无声地掉着眼泪,我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已经湿了一片。
“我……很害怕,医生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
“怎么会呢,我们当初不是约好了吗?”我叹了口气。
“而且,看你现在的模样,我怎么能放心地一睡不醒呢?”
“不准一睡不醒。”
魔王趴在我的身上小声地喃喃道。
“不准走……不要,不要走……”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安抚了魔王的情绪。镇定下来的魔王意识到了自己一时的失态,侧过身子,用袖子偷偷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但她依旧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仿佛怕我从她的身边溜走。
“……抱歉。”她压下声音,轻轻抽着气,“把你的衣服弄湿了,对不起。我的情绪有些……太激动了。”
“魔王大人很担心我?”
明知故问。
魔王似乎在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是因为治疗的事吗?”我装模做样地思考着。
魔王的视线飘忽着,似乎在犹豫什么。“……不完全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发起了攻势。
“因为,不想……失去医生。”
她的声音小得如蚊子一般,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答啊。
我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么。”我乘胜追击,“如果我死了的话,魔王会很难过吗?”
听见了我的话,魔王再次慌了神。她似乎焦急地想要抓住我的手臂,却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已经伸出一半的手,咬住了下唇。“……不要说这种话。”她的声音颤抖着,眼角似乎又有泪光闪动“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这样。”
“——我也是一样的。”
我忽然握住了她停在空中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顺势把她的身子拉了过来,用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
在那一刹那,魔王似乎忘了该如何呼吸。
“只是与你分离片刻,我都会感到非常……痛苦。”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无论遇见了什么,都不要抛下我去独自面对,好吗?”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说出来了。
魔王先是呆在了原地,而后,她的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但片刻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的目光垂了下去,脸上凝结着我所未曾预想过的失落与痛苦。
“我……”
第一次,这是我与魔王认识以来的第一次,她强行挣脱了我的手,像是在躲避什么似地逃离了房间,只留下我一人呆愣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向半掩着的房门,一时忘记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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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ω`‹ )大半夜赶工中,忙里偷闲画点兔兔球解压……哪只兔兔球更可爱一点呢?


不过,我也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
魔王前脚离开房间,后脚一个壮硕的身影就夺门而入,向着我冲了过来,被身后的女性拉住才没能对我出手。“你对魔王大人做了什么?”
……艾德伍斯和贝西摩斯,这两个家伙,该不会是在门外偷偷听了全程吧?
倒也没什么问题。我处变不惊地看着艾德伍斯那张目眦欲裂的脸,平淡地向他发问:“怎么了?”
“你——”
艾德伍斯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尽力遏制自己的怒火。
“贝西摩斯,松手。”他朝身后的女性说道。
“你不会把这个我们好不容易捞回来的家伙给干掉吧?”女人用强壮的双臂紧紧锁住了他的肩膀。“那魔王她会把你……”
“——我不蠢。”艾德伍斯紧咬着牙关,“我知道他有怎样的价值。放开我,我有话要和他说。”
“嘛……”
贝西摩斯看了一眼我俩,又望了一眼魔王离开的方向,最后还是松开了手。“那我先去找那家伙了……你俩别惹出来什么事啊?”
艾德伍斯面色严峻地盯着床上的我。
“这是……男人之间的问题。”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艾德伍斯坐在魔王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多少有些瘆人。我反倒有些猜不透他的来意,只能等着他开口。
“所以……”过了许久,他终于向我发问,“你到底对魔王做了什么?”
我比划了一下兔耳。“你是这个?那是因为……”
“——不是。”
他的回应在我的意料之外。
“魔王,为什么会哭?”
“……好吧。”我轻轻叹气,“这件事,我确实是主责。我把她我和前代勇者之间的私人恩怨中,自己受了伤,影响了后续的治疗……”
“不是指这个。”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是问你……魔王,魔王怎么会哭?那位大人的精神怎么可能会因为身体的弱小而变得软弱?即便成为弱小的人类,她也依旧是‘魔王’。”他的眉头紧锁,“你做了什么?你对她使用了影响精神的咒术?还是邪恶的药物?你——影响了那位大人的意志?”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有。”
和他焦急的样子相比,我的语调始终没有起伏。
“没有人能真正动摇她的意志。你跟在她的身边也有不少年头了吧,你应当理解这一点。”
“那究竟是为什么?”他激动地站了起来,“宛如钢铁一般的……那位大人!她为什么……”
“你流过泪吗?”我忽然发话。
“啊?”艾德伍斯一脸莫名其妙,“和我又有什么……”
“哭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婴儿要大声哭号才能讨得母乳。泪水是身体的警告,也是求助的信号。”我看着面前强壮高大的魔族,“遭遇了肉体或是精神上的痛苦,会因此而流下眼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艾德伍斯一时被我的话噎住了。“但……”他还想辩解什么。
“——你认为魔王不会痛苦吗?”
艾德伍斯彻底僵在了原地。
“承受着躯体上长年累月的伤痛,背负着这一切职责与重担,与战友挥别,甚至不得不亲手处决自己的下属……你认为魔王——怀特她不曾痛苦吗?”
艾德伍斯沉默了半晌,缓慢地坐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我们……”
“对于魔王而言,那也是职责的一部分吧。塑造一个完美的形象,让自己的部下可以放心追随自己,身为魔王的她早已成为一个符号而非活生生的个体,也要多谢你们对她的‘信任’,将她推上了这条道路。”我轻轻笑了笑。
“……只不过,至少在这段与我相处的日子里,她可以暂时忘掉身为魔王的职责。仅此而已。”
艾德伍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位高大的魔族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我……其实早就明白的。”
“怎么会意识不到呢……哈。”他自嘲地哼了一声,“早在她成为魔王之前,不,甚至早在我们成为魔将之前,那时的她还远没有现在强大,在开辟的道路上,我们也遇见过挫折。我当然明白魔王不可能是不败的超人……”
“——但是,那样的魔王太令人安心了。”
“强大,可靠,拥有坚定的意志,从决定跟随她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深信她将带领魔族走向正确的道路。事实上,她也确实做到了。”他笑了笑,“而我们只需要安心追随她的背影就足够了。听从她的指挥,完成她的任务,我们跟在她的身后,一步步支持着她走上了魔王的位置。这种感觉……你明白吗?你只需要相信她就足够了。”
“作为她资历最老的部下之一,我当然见识过她失败的时刻。或是伤痕累累,或是惨遭挫折。我也曾担心过她,但她总是说:没问题,继续前进。”
“……事实上,她每一次都能再次站起来。”
艾德伍斯用那宽大的双手捂住了脸。
“所以,我忽视了魔王的痛苦,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望向窗外,“一旦选择成为她的部下,接受她的庇护,很容易走入这样的境地。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崇拜与跟随,就可以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这是多么甜美的陷阱。”
我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所以这一次,我会以平等的身份,陪伴在她的身边。”
“但在她恢复力量之后,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吧。”
艾德伍斯皱着眉头,冷冷地说。
“你明白的,她终究是要‘变回’魔王的。”
“如果。”
我唐突地发问。
“如果有一天,你与魔王的意见产生了分歧,你会怎么做,艾德伍斯?你还会像之前一样,把一切决定权都轻松地交给魔王吗?”
艾德伍斯的脸上似乎有些许愠怒,但他还是没有动手。“……我会有自己的决断,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好,艾德伍斯,我相信你。希望你能记住自己曾说过的话。”


魔王正坐在几根原木上仰望着天空,像是在思索什么。
“谁?”她的兔耳忽然一动,伸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是我啦,是我。”
身形高大的女人从屋后的阴影中慢慢走出。“艾德伍斯去找医生了,我就来找你啦。”
看清来人之后,魔王的表情松弛了许多。她朝对方伸出了手。
“……好久不见。”
贝西摩斯抓着魔王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
“好久不见。”

“所以,在最后……你被女神救了,于是决定为她献上一切,成为神使。”
“说是这么说,我在工作中经常摸鱼。”贝西摩斯吐了吐舌头,“只是凑合凑合,混口饭吃罢了。”
“倒是小怀特你,真是了不起啊。”她毫无顾虑地揉了揉对方的头,“都做到这份上了,之后打算做什么呢?干掉女神,征服世界?”
“我只是想要拯救我的族人罢了。”魔王苦笑着。
贝西摩斯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群家伙,告诉你了什么?”
“如果我没有挺身而出,女神将会吞噬整个世界。”
魔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即便我以命相搏,赢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魔王笑了笑,“所以,我在尝试用尽一切方式让这个可能性变得更高一些。”


“……这是谁告诉你的?”
“元老院那群家伙消耗了不知多少预言术士的生命得到的结果。”魔王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厌恶,“预言部最重要的成果,数代魔王恪守的秘密。三十年前女神的降生也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那群老东西就在你上任之后突然告诉你要去送死?”贝西摩斯哼了一声。
“早在佩诺朵开始培养我,打算将我推上魔王之路时,她就把这件事提前告知我了。”魔王平静地望着贝西摩斯,“从最开始……我就做好了觉悟。”
“……妈的。”
贝西摩斯啐了一口。
“挑战女神?根本就是让人去送死!这群家伙怎么不自己上,要把一切责任都压在你的头上?”
“强大的人总是要肩负起更沉重的责任。”魔王沉下声音。
“……”
贝西摩斯打量着魔王,叹了口气。
除了伤痕累累的身体,她的眼角还残留着发红的泪痕。
“所以,把这种机密告诉我,我是不是没法活着回去了?”贝西摩斯打趣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
魔王望着过去的挚友,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贝西摩斯,我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身边。”


“嘛……”
大个子的女人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所希望的,是贝西摩斯,还是贝尔?”
“……都有。”魔王避开了她的目光,“但我不愿意用那个名字束缚你。这是魔王与神使贝西摩斯之间的谈判,而不是怀特与贝尔的。”
“哎呀……”
贝西摩斯挠了挠头。
“如果是‘贝尔’的话,一定会答应你吧……不过,‘贝西摩斯’从获得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许下誓言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女神了。”
魔王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我们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见面的,对吗?”
一对有力的双手忽然把魔王揽进了怀里,那是一个温暖而扎实的怀抱,和许多年前的一模一样。
“是的……小怀特,我们终将会走向那个残酷的未来。”


“哎——不聊这个了!”
贝西摩斯一把按住了魔王的脑袋。
“老实交代!你和那个医生是什么关系?”
“诶……诶诶?”魔王一下子慌了神,“什么关系……就,就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他要帮我治好这个兔耳诅咒……”
“原来如此啊……才怪咧!”贝西摩斯不打算轻易饶过她,坏心眼地突然袭击了魔王腰侧的痒痒肉,魔王立刻条件反射地缩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的弱点还是没变。“快说!”贝西摩斯催促道。
“我……我说!”魔王投降得很快,“就是……医生说,他会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那不就是告白了吗!”贝西摩斯兴奋了起来,“怎么样?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我觉得医生……很认真,也很温柔……”魔王忽然反应了过来,脸在刹那间涨得通红,“不对!那又不是告白,而且问题不在这里!”
“噢——”贝西摩斯拖长了尾音,“那你觉得问题在哪?”
“问题在于……我做不到。”
魔王的表情变得消沉。
“我没法一直陪伴他……我甚至不能做出对等的承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信任……”
“哪有这么麻烦?把他抓回去当魔王妃不就是了?”贝西摩斯挥了挥手,“就这小子的表现……我打赌,只要你愿意开口,他明天就能把自个儿打包了送去魔王城。”
“绝对不行!这种事必须要尊重医生的意愿,就算开口那也是我在给他强加压力……怎么可以做这种事!”魔王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贝西摩斯的提议。
“你就不想看看那小子坐在寝宫的床上迎接你回来的样子?”贝西摩斯在魔王的耳边念叨。
“唔……唔唔……”
魔王,犹豫了。
“不,不行!”魔王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片刻的动摇,猛地摇了摇头,想把刚刚想象的画面从脑袋里甩出去。“不,比起这个,还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嘛。”
贝西摩斯轻轻搂着她的肩膀。
“我会从精神上为你加油的。我相信你。”贝西摩斯轻轻地说,“到时候你就把我,那群神使,还有女神都揍趴下,然后把那小子风风光光地接回魔王城,好不好?”


贝西摩斯带着魔王推开了我的房门。“医生,你还好么?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准备去休息了。”
狭小的房间里一下子挤进了四个人,我多少有些不太适应。我咳嗽一声。“我这里地方也不大,今天就屈尊两位在隔壁客房休息,如何?碍于身体不适,我就不为两位带路了……”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艾德伍斯,他投来了肯定的目光——据他说,他也有些话要和贝西摩斯好好聊聊。我倒是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尽快把他俩支走,现在的我没什么应付他们的精力,只想快些和魔王一起休息。
“哎呀,客气什么。”贝西摩斯一把拉起魔王的手,“让怀特带路就行了。那我和怀特就先走了。”
说罢,她不客气地把魔王带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啊?”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甚至没能做出回应,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
确……确实,按照常理而言,应当按两男两女分开才对……
我和艾德伍斯面面相觑。
很好。今晚我俩必须共处一室了。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旁打地铺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出,忧虑又让我的精神变得愈发清醒。米利亚和奈拉怎么样了?她们还好吗?
一旁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诶,你睡着了吗?”
……不合时宜的交际负担也令人头痛。
我尝试无视他,装作已经陷入沉睡。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发话道:“我问你个问题啊……”
“——你是不是喜欢魔王啊?”
“咳,咳咳……!”
我猛地咳嗽了几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要紧张,我能理解你会对那位大人产生崇敬之情。除了某些有眼无珠的家伙,会被那位大人迷住真是再正常不过了。而且前几天,魔王大人对你的照顾可谓无微不……”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艾德伍斯的话停了下来,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不重要。作为魔王最早的部下,也是她的……挚友,这次换我来向你提问了:你究竟是怎样看待魔王的?你又能给予魔王什么?”
我沉默了许久。
“魔王……她确实很强大,但她也一直被裹挟于命运的洪流之中,对吗?你知道她将走向怎样的结局。我们都很清楚。”
艾德伍斯无言。
“我会将她从命运中解救出来……我会改写她的结局。”我顿了顿,“为此,我会付出我的一切。”
“一切?”
“一切。”


尽管身旁的地上睡着个男人,还时不时传来几声鼾声,但这几天的疲惫很快如山崩一般吞没了我。难得地,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梦里。
在晦暗的天空与无尽的黑雨之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面目不再模糊不清。她的身上穿着染血的战甲,灰白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血色的披风上,那对暗黄的眸子看向了我。“你来了?”
“……你变成了她。”我打量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你执念的投影罢了。”她那轻松的语调也和魔王听起来一模一样。“这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最清楚这一点。”
“啊……”
我把头埋进了膝盖间。
……我还真是无可救药地沉沦了啊。
“不打算告诉我那个名字吗?”梦中的魔王慵懒地撑着脸。
我摇了摇头。“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又来了。”那个“魔王”摇了摇头,“……你总是这样。你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吗?”
“我……不是……”
我无法反驳她的话——毕竟,梦境正是我的潜意识的产物。
“实际上,是你没有信任‘我’。”
梦中的魔王朝我挥了挥手。
“你该回去了——偶尔相信一次‘我’,好吗?”


初冬干燥的空气让我的喉咙有些发干。我迷迷糊糊地把手伸了出去,在床头摸索着自己的水杯,清冷的空气随之钻进了我的被窝里。好在被窝里还有一团暖和而柔软的东西,我哼了哼,缩回了被子里,把怀里的那团抱得更紧了一些。
等等。
什么东西?
我对这样的触感并不陌生:柔顺的长发从我的指尖穿过,那团蜷缩着的、小动物似的身体里传来了稍高一些的温度,一对白色的兔耳则在我的眼前晃悠。是魔王。本该睡在另一个房间的她钻进了我的被窝,红着脸,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冷静。”她压低了声音,“我,我有事……要和医生商量。”


无论怎么看,更不冷静的人都是她。她的目光四处游离,脸蛋像是红透了的柿子,被我环抱着的肩膀轻微地颤抖着。“不用担心,艾德伍斯已经被贝西摩斯支出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不太寻常的味道,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等等,你喝酒了?”
“贝西摩斯带来的酒,我告诉她我们约定了不能喝酒,但她说只有一点点的话没问题……是,是为了壮胆!”她理直气壮地辩驳着。
这股酒味闻起来可不只是“一点点”啊。
“这不是重点。总……总之,昨天晚上我什么都没说就跑出去了,对不起。”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在格兰缪德的时候,医生受了那么重的伤,还遇到了……残酷的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医生,其实心里很难过的吧。”
——她自己明明也受了不少伤才对。
我没有否认,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你的关心。”
“所以……”魔王深吸了一口气,“贝西摩斯教了我一个能让医生打起精神的办法。”


魔王松开了手,把掌心里攥着的纸条缓缓展开。
“让我看看……咳咳。”魔王清了清嗓子,对着纸条上的内容读了出来。
“‘医生,想要惩罚本王吗?’”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二人之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什,什么……!”
魔王慌张地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看样子她并不知道纸条上的具体内容。“等等,刚刚那个是……”
……这么一看,劝魔王喝酒也是贝西摩斯那家伙的阴谋吧。
“——我们约好了,不能喝酒,对吧?”
我满意地看着魔王蜷成了颤抖着的一小团。
“对,对不起……”
酒劲带来的胆量大概只在爬上床的时候起了效果。在酒精的影响下,只是轻微的威胁与恐吓都能让她抖个不停。她打着哆嗦想要逃走,却被困在我的怀抱里。
“呜……”
意识到自己没法逃走之后,她闭上了眼睛,一副认命的模样。“我知道了……我会接受惩罚的。”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魔王大人?最好稍微控制一下声音……”
我压低了声音。
“你应该不希望被他们听见吧?”


我把那只醉醺醺、软乎乎的兔子按在身下。
她眼神迷离地望着我,被我按在枕头上的双手不安分地挣扎着。酒劲正在势头上,她有些不明白,又有些委屈,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是贝尔带来的……我也没有喝很多……”
“不让你喝酒是为了你的身体考虑。”我皱着眉头。“重要的是,你的确违背了约定,对吗?”
魔王沉默了半晌,不情愿地回答道:“……嗯。”
“那就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
黑色的流体悄然缠上了魔王的脚踝和脖颈,魔王打了个寒战,把身体缩了缩。“要怎做什么……”她的声音没什么底气。
让她没想到的是,我松开了手,从床上爬起身,躺在了一旁艾德伍斯留下的地铺上,空留她一个人愣在原地。
“诶……?”
她刚想起身,就被接替我的黑色流体按在了床上。流体一边强硬地缠住了她的双手和腰,一边探索着她那对柔软的兔耳和毛茸茸的兔尾巴。我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躺在床下,盖好了被子,把身体转向另一侧。
“等等……医生……”
她这才意识到了不对。“不,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为时已晚。
黑色流体不讲道理地蹂躏着她的兔耳,缠着她的喉咙,抚上了她的脸颊,甚至尝试钻入她的耳朵。温暖的触感通过流体直接传到了我的大脑里,但我依旧不动声色地躺在一旁,假装无事发生。
另一边毛茸茸的兔尾巴被流体捏得不像样子,不安分的流体很快整个吞下了她的尾巴,以非人的细腻手法在那段敏感的尾巴上施加刺激。不知是因为什么,魔王的身体颤抖得比以往更加剧烈,她的身体随着流体的刺激抽动着,声音里很快就带上了哭腔。
“医,医生……”她呼出的湿润鼻息中仍旧带着发甜的酒精气息,脸颊附近的黑色流体却尝到了几滴咸涩的泪水,“只有这件事……不要这样……”她轻轻抽泣着。
“不要不理我,不要……这样……”
……不行,不能妥协。
对于喝酒这件事,我多少还是有些生气。影响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酒精对她本就内外都伤痕累累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处可言。我还依稀记得,像这样苦口婆心地盯着她戒酒的经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这一次,必须给她点苦头尝尝。


比起说是魔王被困在了兔子的身体里,不如说是那只兔子一直藏在魔王的外壳之下。
被捆住的四肢动弹不得,魔王渐渐放弃了挣扎,只在流体的刺激过于猛烈时下意识地尝试把身体缩起来,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这也是徒劳。尽管这次我只针对她的兔耳和尾巴下手,她的身体却抖得比之前还要厉害得多。发烫的躯体暴露在空气中,吸引着更多的黑色流体趋之若鹜。
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那副模样,但缠在她身上的流体正源源不断地把清晰的触感与温度传进我的脑海。体内的那份力量躁动不安,那个“我”在我的耳边诉说着饥饿——恐惧与不安是它最喜爱的食粮。就像是一头埋伏在阴影处的饿狼,随时准备扑上去,贪婪地在她的身上大快朵颐,凭借本能榨取她的精神,以求得更多的食物……
我无法否认,现在这种下意识的做法同样受到了本能的诱导。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但我也在努力忍耐,时刻警惕着那个“我”卷土重来。
……但是。
但是,只有在此刻,我才能剖开魔王的外壳,窥见里面藏着的那只兔子。


尽管身体对我的动作做出了不少反应,床上的兔子却没了声响。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却能触碰她的眼泪——咸涩而温热的液体正不断地从她的眼角滑落,继而被黑色的流体所吞噬。
……啊,她在哭。
并不是没有做出反应,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任凭流体在她的身上蛇行,她就像之前一样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哭泣。
但这次似乎又不太一样,我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她有些太过安静了,甚至连啜泣声都甚少传来。担心终究胜过了我的不满和坏心眼,缚在她手腕上的流体刹那间缩回了我的体内,我爬起身,来到了床边。
“怎么了?”
魔王没有回答我,她只是翻了个身,把身子慢慢蜷了起来,朝着另一侧的床边挪了挪。
“魔王……在生气吗?”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虽然很想把这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拉过来继续欺负一顿,但那样就真的有些太过分了。用这种手段处理二人之间的芥蒂只会让隔阂变得越来越厚。我控制着自己的本能,仔细观察着魔王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魔王才开了口。
“……不可以不理我。”
话音里夹杂着啜泣声。
“不可以……”她抽了抽鼻子,“不可以把我晾在一边,不可以不理我。不然……不然……”
不然就离开?或者杀掉我?我静静等待着她宣布对我的“处置”。
她似乎也在苦思冥想着,自己该用什么来作为“筹码”,那句“不然”在嘴边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
“不然,我就……”
过了许久,她把自己的膝盖抱了起来,声音没底气地小了下去。
“我……我会哭。”


ID:xD8hmJu 
明明前两天还在村子里打架打得要死要活 ,一转眼屑医生又开始欺负小兔子( ゚∀。) 

ID:2Z0lxI0 (PO主) 
魔王的职责:
-梦中处理公务
-护卫
-战斗
-交涉
医生的职责:
-欺负兔子

我似乎渐渐理解了与魔王相处的“某条界线”。
伤害?痛苦?出于本能,她会躲避这些,但这一切都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唯一会让她感到愤怒的,只有一件事——
背叛。
她向我索求的东西并不多……实际上,只是“陪伴”而已。但我却无意间踩中了雷区,让她深陷于“遭到背叛”的不安中……
好吧,也不完全是“无意间”。但我确实没料到她几乎没有任何用以反击的手段。这不公平,这有些太不公平了。
我后悔了。
“……对不起。”
我趴在她的身边,牵着她的手,说出口的话有些磕磕巴巴。
“这次是我的错,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我把额头抵在她的手上,“明明你是为了安慰我才来的……我却辜负了你的心意。”
“嗯?嗯……”魔王有些不知所措,“我没事的,我只是……”
她的目光飘向一旁。
“……只是有点难过。”


“你之前不是说想要了解我吗?”
我趴在床边,在同一个高度望着魔王的脸。
“作为补偿,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除了名字,什么都行。”
“唔……”
魔王的嘴唇动了动。
“在治疗结束之后,医生……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魔王揪着我的床单,“打算杀掉所有人类和魔族吗?”
“嗯……这可不好办了。”我装作一副苦恼的样子,“我必须留在您的身边,对吧?但您肯定会想法设法阻止我的。看样子,这个计划得暂缓了。”
“除此之外呢?”
“嗯……”
我在床边坐下,有些老旧的单人床再次发出了“吱嘎”的响声。
“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
“旅游……你肯定抽不出来时间,对吧。”我笑了笑,“那就陪你一起巡视,也不错。”
“就像普罗诺亚那次一样?”
“比那次会更好。”我捻着她的发梢。


“说起来。”魔王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在普罗诺亚的那个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怪梦……”
“……现在想想,是不是你干的啊?”
她鼓着嘴盯着我。
“用之前那种连接梦境的法术,之类的。”
“嘛——”
我心虚地看向一旁。“非常抱歉,我总是这样……惹你生气。”
魔王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我,我也没有特别生气,我只是不理解……不理解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因为很可爱啊!”
我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隔壁有人,后知后觉地压低了声音。“因为魔王的身体也很可爱。”
“……什么?”
魔王向后缩了缩,酒精带来的潮红仍未褪去,让人有些分不清是害羞还是醉酒。
“那天……医生不是因为被那个东西控制了,才会……”
“不是的。”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那是因为我想要做出那种事,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会承认自己的欲望。”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这样的行为让你感到困扰的话……我会停下。”
“……”
魔王捂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
“我——不讨厌……医生的做法。”
她的声音打着颤,缩成了一团,连正眼看我都做不到,另一只手却悄悄向前摸索,不动声色地牵住了我的小指。
“那么……”
我缓缓靠近床上缩成一团的兔子,在她的耳旁低语。
“可以让我再摸摸看吗?”


“是指……是指……”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这个……吗?”
魔王红着脸,指着自己的胸口。
“……是的。”我用力点了点头。
“这种事……是他们说的那种害羞的事吗?”魔王小声地问我。
“让你失望了……还不算。这种程度的话,大概只能算是放松的按摩吧。”我靠在她的身旁,“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停下——我也希望能尊重你的意愿。”
过了好一会儿,魔王才捂着脸,扭捏地吐出了两个字。
“可以。”
害羞的样子也很色情。
“那我就失礼了……”
当我把手缓缓伸向她时,她忽然再次开口:“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医生,是单纯抱着按摩的心态来做这件事的吗?”
她抿着嘴,从指缝间偷偷观察着我的表情。
“……嘛。”
我突然将她推倒在床上,魔王猝不及防地发出了一小声惊呼,却被我按住了嘴。
“是不是呢……”我轻啮着她的兔耳,“你猜猜看?”


隔着一层轻薄的睡衣,我把右手放在了魔王的胸口。只是轻轻下压,手指便陷入了那团柔软的脂肪中,让我一时间有些恍神——这次是真的。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些许酒味,魔王咬着下唇,捂着眼睛,紧张地等待着我的行动。先是数根手指的轻轻触探,再之后是掌腹,最后,我用整个手掌包裹住了那团小小的乳房。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体传来的微微颤动,以及……那一小团的异样。
“嗯?”
似乎有一颗小小的果实顶住了我的掌心,向我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只是把手放上来了而已哦?”我略微撑起头,笑了笑。
即便是梦中的经历,那天晚上的遭遇还是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一些……痕迹。
魔王也发现了自己身体上的反应。她不可置信地拿开手看着自己的胸口,又在看见我的手掌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把羞红的脸再次藏了起来。
“那里为什么会擅自……我,我不是……”
“那里受到刺激便会充血,之后就会凸出来……这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我装作不经意地向她解释道。
“那也没有办法……是吗。”魔王似乎稍稍得到了些许宽慰。
“——不过,反应得这么快,你的身体好像还挺期待这个的嘛?”
我话锋一转,手上也随之开始动作。我尽可能缓慢地动着手腕,像是揉搓面团一样用掌腹揉着那一团和顶端的软珠。在我的按摩下,掌心中的那一颗变得越来越硬,魔王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异样的神色。“慢,慢一点……”魔王从指缝中看着我的动作。“那里……不太舒服。”
过于敏感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变化。我只得再次放缓了速度,等待她慢慢适应我的力度。我听见耳边的魔王舒了一口气。不过,她似乎多少还是有些不安,把脖颈凑了过来,想要像之前一样找寻一个依靠。
很难说现在的魔王已经完全清醒了——我多少还是有些乘人之危。
但是,今晚的战斗当然不能到此为止。我看着像乞奶的幼兽一样蹭着我的魔王,放下最后的那份于心不忍,用中指和拇指找准了那颗软珠的位置。
黑色的流体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悄悄攀上了魔王的身体。那个“我”当然不会错过这种绝佳的进食机会。
隔着那层衣物,我的手轻轻捏住了那颗软珠。
“接下来……可能会稍微有些刺激。”


魔王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她仰着脖子,靠在我的怀里揣着粗气。
状态不错,渐入佳境。得益于之前的经历,这次我的手法驾轻就熟,魔王的身体也很快适应了我的触碰。她用头轻轻蹭着我的颈窝,嘴里呜咽着什么模糊的字句,短暂地沉醉于这段梦境之中。
比起调情,气氛确实更像是在放松,二人温暖的呼吸填满了狭小的卧室,魔王几乎把身体全权交付于我,像个乖巧的抱枕一般被我搂在怀里。唯一不太寻常的只有我覆在她胸前两团上的双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打着转。我满意地看着那两团被我的手指勒成不同的形状,在她的肩膀上留下我的齿痕。
留存在身体中的记忆渐渐被唤醒,我的动作愈发熟稔。我逐渐记起让她感到舒适的手法,她所喜爱的节奏与那令人熟悉的呜咽声。中指灵巧地拨弄着那两团的顶端,她的身体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抽动,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且理所应当。
在这之前,“我们”做过这样的事吗?
我不太记得了。我只希望时间能凝固在这一刻。
……要是我真的能做到这样的事该多好。
只可惜,越是留恋现在的这一刻,我越是无法接受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魔王大人。”
我在她的耳边轻轻叹了口气,手上却突然施加了力度,敏感的顶端被人狠狠一掐,魔王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内一缩,眼眶里刹那间积起了泪水。
“接下来,和我说实话,好吗?”


我安慰似地轻抚着刚刚掐过的地方,怀中的魔王惊恐而又有些茫然地看着我的动作,颤抖着把肩膀缩了起来。和她的表现不同,那两颗在刺激之下反而变得愈发硬挺,我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玩弄着那浑圆的软珠。
魔王——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体验,疼痛与快感交织成模糊的一片,她不知该逃走还是该寻求依靠,最后还是颤抖着缩回了我的怀里。
“医生……要我说什么?”她茫然地喃喃。
“魔王计划的未来——没有我的位置,对吗?”
我的指甲再次从软珠的侧面戳弄了一下。
她的身体一抖。“什么……未来?”
我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
“治疗一结束,你就打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付出一切去刺杀女神,是吧?”
魔王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僵住了。
归功于我数十年来精心布置的防御、监视阵术与魔导道具,这座森林对我而言就像是肢体的延伸,她们在小屋外的对话我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我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做些什么,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的计划丝毫没有因我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她并没有因我而产生更多的留恋,甚至对这种无情的献身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与动摇。
“让我猜猜……在你的计划里,艾德伍斯大概就是你定下的继承人。对于我,你一直在问我想要些什么,就是想在一切结束之后让他们弥补我。最好的情况下,你希望我因为这段交际归入魔族,最大程度地利用我的能力,辅佐下一任魔王,庇护你的子民们……我没猜错吧?”
手上的动作并未因此而耽误,相反,我开始愈发变本加厉。我逐渐回忆起了那些让她沉沦于快感的手法,游刃有余地挑弄着那两团小巧的棉花。并非专攻那可怜的两点,而是在周围一圈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摩梭着。在她因片刻的舒适而放松时,冷不丁地轻蹭那两颗被冷落的软珠,让它们再次“打起精神”。
魔王捂着脸,似乎想要辩解些什么,话语到了嘴边却只剩意味不明的呜咽声和粗重的喘气声。不管她如何不愿意,这具身体对我的动作做出了热烈的回应,她的身躯迎合着我的手掌而扭动着,像是翘首以盼。
“在魔王的眼里,我和你的部下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对吗?我们是你的棋子,也是你需要‘庇护’的对象。”我漫不经心地说着,“被自己庇护的对象做出这种事,感觉如何呢?”
蜻蜓点水式的刺激像是预告,身体里的热度被挑逗得愈发高涨,一滴滴泪水却濡湿了她胸前单薄的衣物——魔王咬着嘴唇,不知所措地啜泣着。我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手托着那对团子,向她展示现在的模样。
她胸口的那两颗略微撑起了那层单薄的睡衣,透过白色的织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些许漂亮的粉色。
“魔王的身体……变成这种模样了啊。”我在她的耳旁低语。
“呜……”
她紧咬着嘴唇,不住地掉着眼泪。


“我……不能接受这件事。”
我没有再次握住那两团,而是紧紧地从背后抱着她。
“就像在格兰缪德时那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你们离开……我已经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了。”
“所以……我会找到拯救你的方式。”
怀里的魔王一颤。“医生,想要做什……”
我没能等她把话说完。黑色的流体爬上了她的手臂,找到了静脉的位置,将预先调配好的药物注入了她的血管中,她的身体在刹那间瘫软,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变得吃力。
“医生……?”
“不用担心,只是让你暂时休息一会儿。”我再次捧起了她胸口那柔软的两团。“不要害怕。”
轻微的,打招呼似的触碰之后,灵巧的手指忽然对敏感的顶端施加了疾风暴雨般的攻势。注入的药物并没有影响她身体的五感,魔王捂着脸的手臂软了下去,身体却随着我的动作颤抖着绷紧。“呜……呜呜……”她无助地流着眼泪,失去力气的手茫然地摸索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用以借力,却被我用双腿和手臂箍得更紧了一些,牢牢地把她囚禁在我的怀抱中。
“我……对魔王……”
手上的动作画下了最后的终止符,魔王瘫在我的怀里,兔耳朵也软软地耷拉了下来。她在我的耳旁虚弱地喘息着,摸索着握住了我的手指。
“医……生……”
我轻轻掰开了她的手。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我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这之前,你就留在这里等着我,好吗?”
魔王已经没法张开嘴,但她眼神中的惊恐显而易见,她动了动嘴唇,眼泪再次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会回来的,约好了。”
我用小指勾了勾她已经无法动弹的小指。
“和魔王不一样,我是不会食言的。”我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好休息吧,魔王大人。”


屋外的夜风有些凉,艾德伍斯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却又说不上来。
“在想什么呢?”
方才约他出门的女人姗姗来迟。
“咳。”他咳嗽了几声,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那么,你找我出来有什么事?”
“嘛……”
贝西摩斯大咧咧地在一旁坐下。
“主要是帮他们把你支出来。他们俩有些话要说……你懂的吧?”
“什么话……不,不对,所以你就因为这种事把我叫出来了?”艾德伍斯一脸难以置信。
“嗯,不然呢?”
黑发的女人眨了眨眼睛。
“你还在期待什么?”
“……我想和你聊聊,在普罗诺亚发生的那件事。”
艾德伍斯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是什么人……贝西摩斯,作为男人,我必须要和你解释清楚。”
“——我,艾德伍斯,愿意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负责。”
贝西摩斯一愣。
“那天晚上我做出了不负责任的事,这是不争的事实。”艾德伍斯一字一顿地说:“为此,我愿意作出赔偿。”
“哦?”贝西摩斯饶有趣味地摸着下巴,“你打算怎么赔偿我?”
“金钱,地位,你想要的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艾德伍斯顿了顿,“然后,如果你想要让我对你负责的话……我也……可以……”
“——我说,你们魔族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吗?”
艾德伍斯还没反应过来,黑发的女人突然将他压倒在地,跨坐在他的身上。月光勾勒出了她匀称的身体曲线,像是一头健壮而美丽的母豹。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呆愣在女人的身下。
女人俯下身来,那对硕大的果实在他的眼前摇晃,让他刹那间有些晃神。
“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呃……啊?”艾德伍斯摇了摇头,老实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女人笑了笑。
“那让我帮你想起来,怎么样?”


“等一下!”艾德伍斯猛地推开女人,“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来……”
“哦?”女人抬起头,“你对我不感兴趣吗?”
艾德伍斯被问得一愣:“啊?我……不是不感兴趣……”
“那就是感兴趣,是吧?”黑发的女人扯住他的领子坏笑着,“还算诚实嘛,魔将大人?”
“问题不在这!”艾德伍斯猛地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这太随便了,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更加珍惜自己才是!”
“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不都是这样的吗?”贝西摩斯抱着手臂,有些不解。“把女人的身体当作食物,贪婪地吃干抹净,或是作为用来交换的筹码与道具……我可没少见过。你也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吧?”
“——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艾德伍斯忽然抓住了女人的手腕,振声道。
“并且……在这之后,也绝不会这样做。”
“嘛……”女人审视着他,“这可很难说。”
“我的家族虽然没落已久,但也曾是统领一方的望族。在父亲的教导下,至今我仍恪守着家族的规则。”艾德伍斯拍了拍胸膛,“洁身自好,善待领民,廉洁克己,我绝不会做出对女士不敬的行为。”
贝西摩斯没有回答,只是挑了挑眉。
“……除了喝醉的那一次。”艾德伍斯扭过头去,“除了和你喝酒的那一次,我几乎没有喝醉过。”
“嚯……”女人靠了上来,“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想着要尊敬女士吗?”
虽然已经见识过战斗中的姿态,但女人的力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他居然被压制着一时无法起身。艾德伍斯眉头一皱,右手凝出一缕紫色的光芒,想要调动魔力,却被女人抓住了手腕。“用魔力可就不地道了啊,魔将老爷。”贝西摩斯摇了摇头,“咱们就单纯比力气,怎么样?”
艾德伍斯被女人的话一激,一股怒气冲上天灵盖。“好啊?”他反握住女人的手腕,猛地发力,想要将她推向一旁,女人却丝毫不落下风,稳稳地跨坐在他的身上与他角力。这野蛮的女人力气大得吓人,她游刃有余地撑着他的手靠了上来,“怎么样?这可是你尊敬的女士哦?”
“唔……”
艾德伍斯咬紧牙关,将女人的手艰难地推开,“就算不用魔力……不要小瞧魔将的实力啊,你这狂妄的女人!”
“——你会把魔王看作女人吗?”
艾德伍斯的表情凝固了。
“在你的眼中,比你更强的魔王是‘魔王’而非‘女人’。”贝西摩斯的嘴角勾了勾,一副得逞的模样,“但是,在那个房间里,你看见了她哭泣的样子……你忽然意识到她是‘女人’了,所以你才会动摇。一直以来自己居然追随着这样的一个女人。你是这样的想的,没错吧?”
“我……”
“——然后,出于本能,你的心中产生了怜悯。”贝西摩斯靠了上去,“即便是被我压制的现在,你的内心深处大概也在怜悯着我吧。”
“你明白吗?这一丝怜悯,就是最大的不敬啊,艾德伍斯。”


艾德伍斯动摇了。
他确实无法接受这件事——魔王并非完美的王者,而是和普通人……和他一样,会痛苦,会恐惧。
而魔王甚至是女人,那是他本该去尊重、去保护的弱者。他理所应当地躲在那人的身后,接受了魔王的指引与庇护,将一切重担压在那人的身上。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职,也无法阻止心底对魔王产生的愧疚与怜爱。
就像他不能接受这个女人比他的酒量更大,更不能接受自己被这个女人压在身下。
“你在想什么呢?”
艾德伍斯回过神来,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腰间有些许不对。
“……啊?你在做什……”
不知何时,自己的腰带已经被女人解开了。女人用膝盖轻碾着他的胯下,嘴角浮现了一丝坏笑。“大意了啊,魔族老爷。”
“……什么?”
这和艾德伍斯的想象差距有点大。
裤子的布料随着女人膝盖的动作摩擦着那个东西,艾德伍斯想要直接跳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土地里冒出来的岩块牢牢禁锢住。“不是说好不用魔力的吗?你居然耍诈!”他不由得怒上心头,女人却看起来并不在乎。
“只是说比力气的时候不用,又没说偷袭的时候不能用……对吧?”贝西摩斯把手向下探去,“再说了,你也没比过我嘛。”
“那是因为……”
艾德伍斯争辩的话说到一半便唐突地没了声音。
那个女人……女人有力的手掌隔着裤子握住了他胯下的家伙。
他咬着牙,发出了一声吸气声。“请你……自重!”
“魔族老爷,你是不是没有弄清楚状况?”
随着那只手温柔的上下搓揉,艾德伍斯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渐渐变得不听使唤。
女人俯下身来,那对丰满的果实垂在他的胸膛上,带来了饱满的触感,他不由得一阵眩晕。
贝西摩斯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
“现在深陷危机之中的……可是你啊。”


尽管恪守戒律,艾德伍斯多少还是自己做过一些……消解欲望的事,但这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经历都完全不同。
女人的手——那只粗鲁的手怎么会如此耐心?她的手算不上柔嫩,有些粗糙的动作却让他魂不守舍。被那对硕大的果实所阻挡,他看不见女人的动作,却能感受到那只手钻入了他的裤子,在毛发中找到了他的家伙什。
常年握持战锤留下的茧子摩擦着柱身,挑逗着他的背筋,他能感受小家伙精神地挺了起来,在她的精心照顾下翘首以盼。前端已经渐渐湿润,她的手指灵巧地沾了液体在那块敏感的区域抹开,借着液体的润滑将周围的一圈推了下去,露出了圆润的顶端。
“嘿。”她的食指抵着顶端的那一点前后搓揉,“有感觉了吗?”
耻辱。
被一个女人反跨在自己的身上,玩弄着自己的下身,艾德伍斯的心中满是愤怒与羞辱,下半身却硬得愈发厉害。柔软而庞大的两团重量压在他的胸口,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上下磨蹭着,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明白自己不该做出无礼的举动,但身体里男人的本能驱使着他想要做些什么。他拳头紧握,想要尽力遏制自己的冲动,下半身却不听使唤,兴致愈发高涨。
“不错。”他感觉到女人的手开始握着他的家伙上下套弄。“还挺精神的嘛。”
“你不能……做出这种事……”艾德伍斯喘息着,“你……”
“不能做什么事?”
领口被女人有些粗暴地扯开,女人的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他曾经也幻想过这样的景象:小鸟依人的美人倚靠在他的胸口,诉说着甜蜜的情话。现在的情况乍看有些相似,却截然不同——自己引以为傲的、结实的胸肌,落入了女人的手中,被她肆意揉捏着。
“嚯……这可真了不得。”女人发出了一声赞叹,“你小子还挺有料的嘛?”
就像是他反倒成了女人的玩物一样。
他不能忍受这种事。魔力在手中暗暗凝聚,他正打算挣开手上的束缚,却忽然被女人按住了手。
“唔呃?”
女人咬在了他的胸肌上。
“你这个疯子!你在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手上凝聚的魔力便在刹那间消散:胸口和下半身同时遭到进攻,艾德伍斯的呼吸不由得一滞。他咬着牙,红着脸,把目光从女人的身上移开,尽力忍耐着。
女人意味深长地在他的耳边低语:“你这表情可真不错。”
套弄的速度在不断加快,女人结实的大腿紧紧压在他的身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无暇顾及自己不堪的表情。
“对了,告诉你个秘密……”
“——其实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你醉了之后睡得像头死猪一样。”耳边是女人的轻笑,“你还真是自投罗网啊。”
“什……”
他的大脑已经没有理解这句话的空暇了。身体在女人的手中到达了顶端,那东西抽动着,在女人小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片斑驳。
女人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满意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像是审视战利品的猎人。
“怎么样,还不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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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ω・)


“那么,接下来就是……”
“住……手!”
艾德伍斯在喘息的间隙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哈……才答应来到这里的……”他大口喘息着,“我也不想和你做这种事!”
他感觉到女人的动作变得迟疑。
“……啊?”
女人冷下脸来,眯着眼睛看着他。
“你对我的身体不满意?”
“不是的!是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艾德伍斯扭过头去。
“嚯……真是义正言辞。”女人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长角,“说到底,答应邀约的时候,你也在期待着这样的事吧?”
“我答应是因为……”
艾德伍斯咽了口唾沫,闭上了眼睛,大喊道: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你!”
贝西摩斯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管是吃饭还是训练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艾德伍斯低下头去,“入浴的时候,睡前的时候,每时每刻我都忍不住在想你,没法把你从我的脑子里赶出去……女人,你到底对我下了什么魔咒?”
艾德伍斯困惑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
沉默了半天,女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哈……我说,你这也太本末倒置了吧?一般来说,不都是为了把女人泡上床干正事才会说这种话吗?你拒绝了和我干正事,又要告诉我这种话,是为了什么?”
大个子的魔将窘迫地辩解道:“那,那是因为……肯定要从先谈恋爱开始啊!两个人互相认识,互相了解,彼此心意相通之后,才能做这种……这种事的吧!”
“嗯~?”贝西摩斯凑上前来,“就是说,你想和我谈恋爱是吧?”
“唔……”
艾德伍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红着脸沉思了片刻,下定决心抬起头来,直率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是!”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贝西摩斯轻轻笑了笑。她帮他把裤子提了起来,又整了整他凌乱的衣服。艾德伍斯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松,捆在手上的岩环渐渐碎裂。
“——好啊。”


艾德伍斯显然没能预想到对方会答得如此轻松。他张着嘴,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你……答应……和我谈恋爱了?”
“试试看呗。”女人若无其事地在他身旁坐下。“总要试试才能知道合不合适,对吧?”
“我可是很认真的!”艾德伍斯涨红了脸,“你怎么能答应得这么随便,都不用考虑一下的吗?难道你对其他人也……”
“真是磨磨唧唧的。”
女人猛拍了一把他的屁股。
“老是犹豫不决会没人喜欢的!”
艾德伍斯一惊,窘迫地推开了女人的手,“你这是……骚扰!”
“怎么了?咱俩不都谈恋爱了吗,还计较这个?”贝西摩斯发出一声轻笑。
……可恶。
艾德伍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拿这个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管是什么意义上。
“回答你的问题,我对其他人可没这么随便。不过你嘛……那天晚上摸了摸你的奶子和屁股,手感是真不赖。看了看,脸也不错。”女人又趁机在他的大腿上揩了一把油,“说白了——我馋你身子,懂了吧?”
艾德伍斯霎时间被女人话噎住了,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女人这种生物对于艾德伍斯来说太过陌生了,他对女人的了解仅限于舞会上与那些娇贵魔族小姐们的擦肩而过。魔王?不,魔王在他的眼里不算是“女人”……至少在这件事发生前一直如此。与他一同共事的那些女性也不太具备参考价值。佩诺朵尽管脸蛋依旧水嫩,言谈和思维却像是个老古董——这话可不能被她听见。魔将芙洛?那个女人妖冶又满肚子坏水,他提防都来不及。侍卫长莱拉?她的眼里一心一意只有魔王……
——说到底,兜兜转转,他对“女人”的印象又回到了舞会上见过的那些魔族小姐的身上。她们的头上装饰着飞鸟的翅膀与亮色的纱网,蓬起的裙摆随着步伐摇晃,像是取了春天最靓丽的花朵、用精致的绸布和丝带扎起的花束。她们在舞池旁遥望他的身影,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掩着嘴,咯咯地笑着,却又在他将眼神送过去的时候一片噤声。
真是美丽。他想着。或许在之后他也会娶回一位安静、优美而温柔的小姐,就像大多数贵族所做的那样,利用她的家族与他的势力不断扩大他们的权力范围,用婚姻织起稳固的交易。
而她?她只要安静地坐在他的宅邸中,用戴着丝绸手套的手掩着嘴微笑,像是美丽的花束。
……所以,他搞不懂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像身形与男人无异的魔王,而是拥有凹凸有致的身姿,但她和那些把自己的腰紧紧束起的小姐们又不一样,她的腰肢与大腿健壮而饱满,傲人的胸脯下是紧实的线条。如果她是个男人,即便是艾德伍斯也会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份健美——
但她是个女人。
在普罗诺亚的那天早上,他望着女人的背影,晨光顺着她的肩胛骨在那小麦色的脊背上流淌,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融化在那一方矮窗投射进的朝阳中。
他忍不住想。如果与那双手臂紧紧相拥,会是怎样的感受?


“想什么呢?”
贝西摩斯戳了戳他的脸。“傻了?”
“……等等。”
难得重获自由的艾德伍斯本能地向旁边挪了挪屁股,尝试逃脱女人的魔掌。“我们俩怎么能……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他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我是魔将,你是神使,我们的立场不一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女人夸张地耸了耸眉毛。“现在才想起来这个?”
艾德伍斯的眉头皱成了一团,把女人向一旁推了推。“总之就是不行!”
“嘛……”
女人忽然松开了手。
“接下来,我要回人类首都那边转转。”她若无其事地说,“要不要跟来?”
“我……”
艾德伍斯的话尴尬地悬在空中,没了下文。
“别装了——从普罗诺亚离开之后,你一直在借助沾在我的衣服上的魔力监视我的行踪,没错吧?我猜是怀特派给你的任务。”贝西摩斯微微眯起了眼睛。
艾德伍斯的身体一震。“你……你什么时候察觉的?那你为什么……”
一块布料忽然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艾德伍斯胡乱抓了几把,将布料摸索着取了下来,才看清了是个什么东西——一件凝固着自己魔力的背心。在旅馆的那个混乱的早晨,焦急留下的印记成为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追踪贝西摩斯的手段。
那么,现在的她……
女人已经站了起来。那对挺拔的乳房失去了衣物的束缚,正垂在她的胸口,随着她的动作摇晃。比起性感,肌肉与脂肪恰到好处地交织排列的身躯更像是匠人雕琢出的艺术品。
那位神使向他做了个鬼脸。
“……现在放弃的话,可就要弄丢我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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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つд⊂)好久没画画了,简单整点怪东西

|-` )最近这段时间的更新频率和量都不太够,真是抱歉,因为不想处理生活中的“正事”于是经历一些非常痛苦的拖延时间,总的来说就是一面对压力就彻底陷入泥潭了,游戏和文和正事都不想动只是浑浑噩噩消磨时间……对不起!!

(;´ヮ`)7但是死线已经到达最后关头,我打算今天通宵也要搞完正事,然后明天睡一天,等明天晚上应该就能看见更新了

( ›´ω`‹ )真是不好意思……!


对于艾德伍斯而言,他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女人的身影稍纵即逝,只是转眼间她就已经抵达了树林的边缘。她挽起耳旁的碎发,上半身只有一件外套虚掩着她的躯体。
“怎么样?”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考虑好了吗?”
这是任务中的一环,艾德伍斯尝试说服自己,绝对不是因为个人私情而做出的行为,绝对不是。
魔王的状况看看起来并无大碍——毕竟有那个小子在她的身边。尽管有些不甘心,但艾德伍斯也只能选择相信这位医生。尽管并不熟悉阵地魔法,艾德伍斯也能看出这座森林的气氛不太寻常。他到底布置了多少防御用的魔法?艾德伍斯并不清楚,但他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座森林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座不逊于魔王城的壁垒。
应该不用担心魔王的安危,他想。当前的要务是追上贝西摩斯。
踌躇片刻,艾德伍斯还是大跨步地跟了上去。

二人的魔力反应渐渐离开了森林的范围。我坐在监视的仪器前,松了一口气。
贝西摩斯确实说到做到,引导艾德伍斯离开了森林。如果艾德伍斯还留在这里,势必会影响接下来的计划。
我回望了一眼卧室的方向——现在,魔王应当仍处于沉睡之中。该做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字条也放在了她的床头,她的被子也已经盖好……没事的,没问题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再看她一眼……为了防止她妨碍我的计划,必须将她只身一人留在这里。我必须这么做,但我多少还是会于心不忍。
这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关上了门。


冷。
角落里的一团白色打了个哆嗦。
石质的地板与墙壁不断掠夺着那具小小身躯里的温度,她只能把身子蜷得更紧了一些。
吐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而胃部的痉挛则不断诉说着身体的饥饿。但她并不明白该如何表达“冷”或是“饿”——尽管早已过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却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哀叫声,想要像之前一样唤来那些大人们。
没有人回应。
她只呼唤了一会儿便闭上了嘴,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黑色的东西。那块不知由什么烤成的饼像石头一样硬,她只能小心地用为数不多的唾沫软化那块东西的外皮,用牙齿一点点将被软化的部分啃下来。
大门依旧紧闭着,在一片漆黑的监牢中,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那些大人们去哪了?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尝过一次的“好饼”——在一群大人的面前,她听话地用魔力把一块石头劈开了。周围的大人们很高兴,站在她身边的大人们也很高兴,他们拍着手,嘴唇张张合合。在她被带回这个黑屋子前,身边的大人给了她一块“好饼”。
那块饼是白且软的。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饼。在大人的鼓励下,她咬了下去,那松软的质感让她想起了棉花。
棉花,她也想要棉花。棉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她的屋子里曾拥有过棉花,她也曾窝在那团不规则的、灰色的棉絮里入睡,做着温暖柔软的梦。但某一天,她做错了,她挨了打,也失去了房间里的棉花。
她的头耷拉了下去,小心地躺在地上,把手枕在头下,再次蜷成了一团。
她想要就着雨水吃一口好饼,睡在暖和的棉花上。她想。那该有多好。
现在的房间里没有好饼,也没有棉花,更没有大人。一个恐怖的想法渐渐在她的脑海里滋生。
大人们是不是抛弃她了?


魔王猛地睁开了眼睛。
“……医生!”
她的手下意识地向身旁探去,却只摸到了床铺与被褥。
身上麻醉的药效仍未消退,魔王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了身体。身上已经被人换上了整齐的新睡衣,床头摆着水和面包。她顾不得这些,翻身爬下了床,拖着疲惫的身体冲了出去。
研究室,厨房,餐厅,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木屋内外只剩下她一个人,艾德伍斯,贝西摩斯,医生,他们都不知去了何处。
冷静。必须要冷静。
她撑着门框大口喘息着,任凭寒冷的空气充斥着她的肺部。
魔王尝试让自己的大脑正常运转,思维却被某种猛烈的情绪冲得七零八落。她的双腿颤抖着,光是把身体撑起就几乎耗尽了全力。
是因为这具兔子的身体吗?
那些曾一度被她隐藏的记忆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寒冷。饥饿。黑暗。以及……
独自一人。
再一次……被抛弃了吗?


“我对自己的擅自离开和粗鲁的行径表示万分抱歉。”
魔王一边看着手中医生留下的字条,一边把面包放入嘴里,麻木地咀嚼着。
“为了获得治疗所需要的最后素材——女神之泪,我将动身前往人类的王都。”
“出于安全考虑,我不得不把你留在这里。你可以在诊疗室找到治疗用的药物和具体的说明。在厨房的铁柜里有我准备好的两周的食物,放在一旁的魔导石烤炉上加热即可,操作方法贴在铁柜旁边的桌面上……”
“森林里施加了封印,没有人能进入,也没有人能离开。不用担心。如果我没法在一周后回到这里,封印会自动解除。”
就这一点,魔王已经体会过了。每一次尝试离开森林在最后都会回到这座木屋,就像奥塔莉亚找来时的那样,没有获得医生的许可,迷雾之中的每一条路都会将她带回原点。
“再一次,对不起。”
那张字条的最后写道。
“等我回来。”


心中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轻。魔王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理性的角度上来说,“医生”只是一个医生而已。当务之急肯定是保证医生的安全,为此必须调动之前安插在王都的人手,但同时也要做好另一套备用计划。如果医生被人类扣押,暂时无法回到她的身边,甚至……死在了女神的手上,他们不能因此坐以待毙,她的计划也不能因此停滞。
这并不是说要放弃医生,而是作为魔王的她必须将同伴的死亡作为一种可能性纳入计划之中——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无论是冷静地思考新的对策与备用方案,还是面对同伴的死亡。
大脑却没法冷却下来。
思维在神经间疾走,她像以往一样强迫自己进入了高度集中的思考状态,一边向负责通讯的格鲁米发出了信号,一边在桌旁坐下,拿出那支蘸水笔在信纸上疾书。但她的心脏却持续地抽痛着。
只是……很难过。
被抛弃也好,对医生的担忧也罢,每一件事都令人感到痛苦。魔王从理智上理解自己必须面对这一切,身体却不听她的使唤。
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魔王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纸上的墨迹还是渐渐洇开。她把笔颤抖着放在了桌面上,撑在被沾湿的信纸上,闭上了眼睛。
真是丢人啊。


“这家店的水平还不错。”
艾德伍斯放下刀叉,看着餐桌对面那个自称答应和自己谈恋爱的女人,内心有些百感交集。经历了一天多的追逐,这个怪物般的女人终于决定在一座小镇里休息片刻,他也终于吃上了这一天来的第一顿饭——这女人,不饿的吗?
“居然只是还不错?我可是这家店的老顾客了,这里的羊排肉质好,分量还足,附近找不到第二家。”
女人正豪迈地徒手啃着一条羊腿。看着她的吃相,艾德伍斯不由得连连皱眉,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作罢。
“所以,你和魔王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岔开了话题。
贝西摩斯漫不经心地回答:“亲人啊。”
她啃着羊腿的动作甚至都没有丝毫犹豫。
反倒是艾德伍斯被杯中的水呛得厉害,猛地咳嗽了几声。“咳……咳咳,什么?”
“不用那么激动,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贝西摩斯安慰似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也……不对,到底是怎么回事!”艾德伍斯捂着嘴,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你听她说过佣兵团的事吗?”
艾德伍斯摸着下巴。“这个……我倒确实听过。”
“那就好解释了。”贝西摩斯放下了手中的羊腿骨,“我是那个佣兵团团长的女儿,死掉的贝尔,曾经的魔兽‘黑色群峦’,解释完毕。”
“……完全没有解释完毕啊!”
“那时的我被人类的骑士们打败了,但是女神救了我一命。”女人擦了擦嘴边的碎屑,“然后我就替女神干活了。”
艾德伍斯还想问些什么,琢磨了半天,却没能问出口。过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
“那你……总有一天要和魔王开战?”
“替人打工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嘛!”酒足饭饱的贝西摩斯伸了个懒腰,“真到了那种时候也没办法。嘛,随遇而安吧。”
艾德伍斯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面色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不提这些了!”贝西摩斯挥了挥手,“说起来,我也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问你……”
“是什么?如果是关于这些年魔王的经历……我会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艾德伍斯真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
“哎呀,不是那种事啦。”她朝他招手,“你凑过来点。”
“哦……哦?”顶着巨角的魔族男人把头伸了过来。
女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我可以摸摸你的奶子吗?”
“——不行!”
艾德伍斯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你这是性骚扰……性骚扰!”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还有,晚上必须分开睡!”
“啊?”贝西摩斯一脸无辜地望着对方,“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可恶。
贝西摩斯的脑海里只剩下后悔。
可恶啊,这个得寸进尺的女人……
可恶啊,那天晚上不小心把真话说出口的自己!


“这边请。”
在一位蒙面神官的引导下,我缓缓步入了神殿。
庄严的大理石筑造的殿堂肃穆而不可侵犯,正如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一样冰冷。女神戈德——那驾驭一切的造物,正慵懒地斜靠在她的王座上。
三十年前,当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祗降临人间之时,她向人们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威能,以至于无人能质疑她的身份。她无视了教宗、国王和总理大臣之间的争斗,跨过这些朝她顶礼膜拜的人类,走上了这个属于最高执政者的王座。
她的做法是否正确已经不再重要——三十年间,没有人能够动摇她的统治。不容动摇的地位,碾压一切的力量,当她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他们便意识到那并非神祗的代言人,而是真正的神祗降临于世。民众为她狂热,国王朝她俯首,总理宣誓效忠于她,教宗为她带上冠冕。
在加冕的那一日,她立于皇宫的露台上,向着熙攘的人群伸出手:“人类,我不会赐予你们庇护与祝福,但我允许你们的朝拜。”
在那头纯金长发的衬托下,她像是一颗灼热的太阳。
尽管她并不像魔王一样疲于处理政务,而是把大部分决策交予总理和王室,但她却牢牢掌控着这艘名为王国的巨船的航向。尽管对魔族的政策主要由教会负责,但对待境内魔族的态度在这几年愈演愈烈也是拜她所赐。
……不过,今天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哦?”
那白袍的神祗终于看清了来人,在华贵吊灯的映照下,鎏金的光芒从她的睫毛上滴落。
她的眼睛慵懒地半睁着。
“好久不见,‘贤者’。”
我向她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好久不见。”


“我有一阵子没见过你了吧。两年?三年?”她撑着那颗高贵的头颅,“告诉我,你是为何而来?”
“先前和你提过的计划,我已经快要完成了。”我看似不经意地环视四周。“说起来……朋友,能为我拿张椅子吗?长途跋涉让我有些疲惫。”
一旁的神官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疲惫?”我听见了一声微小的轻哼,“从你刚进门我就闻到了那令人作呕的魔力——你和‘那家伙’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吧?你还会因为这点路程而感到疲惫吗?”
“就算这样,我的身体还是相当羸弱的。”我无视了她带刺的话语。“堂堂女神大人连一把椅子都拿不出手吗?”
一旁的神官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能这样对女神……”
“去帮他拿来。”
女神庄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这……”蒙面的神官不可置信地看着女神。
只是一个眼神,他就不再言语。
“……在下这就去。”
他转过身去,没走出几步,忽然又再次朝向女神,手中却多了一把手弩。只可惜黑色流体比他的速度更快,那把精巧的魔力手弩未经使用就摔落在地,他的手臂则被扭成了人类所做不到的角度。
他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
“有意思。”女神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真正的神官在我没有行礼的那一刻就应该打断我的腿,强行让我跪下。”我微笑着使役黑色流体将那位假神官按在了地上,“既然我的腿没断……我可不记得你会让这种不合格的家伙呆在身边。”
“确实没错。”女神只是瞥了一眼那被我抓住的假神官。“让我猜猜你的主子是谁。革命军?还是那个小王子的亲信?”
“你这昏庸的女人……!”他恶狠狠地咬着牙齿,在地上挣扎着。
“你是王室的人,所以你才能大摇大摆地出入王宫。”女神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把这个养尊处优的孩子放开吧,我的朋友。”
我抬起了几根手指,捆在他身上的黑色流体顿时销声匿迹。
“你……你们……?”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缓缓爬了起来。
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我向女神使了个眼色,女神则摇了摇头,我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去死吧!”
他拾起地上的手弩,调动身体里全部的魔力,灌注进那支特殊材质制成的弩箭,夹杂着破败气息的恶毒箭头朝着女神的心脏飞驰而去,在空气中留下一声轰鸣。
而后,消弭无声。
那支箭头在接近女神的刹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放缓,最后甚至压根没有触碰到女神,就落在了王座的一旁。
女神无动于衷。
“你退下吧。”她朝着神官挥了挥手,“我和这位贤者还有话要聊。”
“啊……?”
神官错愕地看着手中的手弩,又望向了女神。“您……你不处置我?”
“我可不记得你有这么好心。”我在一旁冷不丁地阴阳怪气。
“你误会了。”
她甚至没有再次看向那位神官,似乎他已经不值得她望上一眼。
“你会因为一只蚂蚁朝自己吼叫而踩死蚂蚁吗?”


那位神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没人为我拿椅子了。我叹了口气,用黑色的液体仿造她的王座的样式织成了一张座椅,倚靠在椅背上。“所以我不喜欢你。”
“像你这样蹲下去和蚂蚁对话才古怪吧?”光芒在女神的睫毛上闪动着,仿佛方才发生的动乱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更别说对于那个‘你’而言,他们连蚂蚁都算不上……你不会喜欢上蚂蚁了吧?”
“……我不是‘我’。我从不认为他们是蚂蚁。”
我略微眯起了眼睛。“而且,照这么说,你当初创造的神庭,不也是在和一群蚂蚁过家家?”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给我找不痛快?”女神的眉头微皱,“如果我在这里杀死你的话,之后是不是就不用那么麻烦去干掉‘你’了?”
“我解释过了。我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分灵,仅在这个时空存在的稀薄残影。”我挑了挑眉毛,“无论你是否杀掉现在的这个我,结局都不会改变……你明白的,我的朋友。”
“等我把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体完全吞噬,成功羽化,就可以撕碎‘你’了吧。”女神笑了笑,“我会把你好好吞食进肚子里的。”
我抬起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祝你成功。”
“聊聊正事吧。”她那纤细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你的计划我并不关心。我从来没有把那些可笑的‘魔王’放在眼里过。他们是否想要杀死我,我从不在乎。如果是为了这种事,大可不必来找我。你能为我提供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吗……我的朋友?”
“……因为,对你而言,真正重要的‘魔王’,只有第一位,对吗?”
尽管难以察觉,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动作——她的头略微抬起了一个角度。
差不多也该把准备至今的筹码亮出来了。
“如日月般交相辉映的魔王与魔将,两人不可思议的冒险……《魔神英雄谭》,魔族间流传的这段传说,正是你们的故事。”
“这个世界本该不止一位女神才对。我在魔族的图书馆里查到了神庭覆灭前的史料与传说。除了如太阳般熊熊灼燃的女神戈德,还有一位如皎月般温婉柔软的女神。”
女神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
“但是,在初代魔王出现之后,那位女神便自此消弭无踪。结合对于初代魔王与魔将的传说,民间的故事,我渐渐理解了……”
“初代魔王西尔维,就是和你一同诞生于世的,银色的月之女神,对吗?”
“这也是你口中‘其他世界的情报’?”女神的眉间平添了几分厌恶。
“是我在收集了足够多的资料之后得出的推断,毕竟每个世界的‘故事’都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魔王允许我查阅魔族的大图书馆,或许还要再多花几年才能确认。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成了第一任‘魔将’呢?‘金发的凛冽寒风’?这是蚂蚁们给予你的称呼吗?”我见缝插针地用她的话讽刺道。
“——是那个蠢女人的幼稚想法。”
她的声音里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
“她觉得那个称呼很适合我……哈。”
女神的嘴角动了动。
“不过,你掌握了这些也没用。那个蠢女人早就已经死了。”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时机恰到好处。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如果我说,我在魔族內部掌握到了她的线索呢?”
女神的身体一震,她的上身直了起来。
“证据?”
“这是证据。”
黑色的流体把一个小玻璃瓶送到了她的手里,那里面装着一截干枯的指骨。女神用颤抖的手指捏住了玻璃瓶,而后将它紧紧地贴在了胸口。
“魔族……他们一直在寻找方法。”我压低了声音。
“——他们想要复活初代魔王。”


“复活……哈。”
女神轻笑了一声。
“仅凭一节指骨?”
“根据他们的记录,在这三十年间……不,早在你苏醒之前,他们就在尝试推进这个计划了。”我用拇指按压着自己的指骨,“你应该有所耳闻,他们的信息中枢建立在能够连接他人思维的始祖巨龙身上。我利用魔王的身份通过验证,又对那头龙的连接做了点手脚,查到了不少他们过去的计划内容。”
“的确,无论是魔王还是魔将,在你看来都不过是匍匐于地面的蝼蚁罢了。”我挑了挑眉毛。
“……但,如果是‘初代魔王’呢?”
空旷的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那么。”
女神端坐着,俯视着黑色王座上的我。
“你能给我什么?”
“关于这个计划的所有资料,精确到每一座研究所的详细位置。你可以在入侵魔族之后一个一个排查他们的记录和资料。”
“那么……”女神的眉头微蹙,“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一个承诺。”
“当你开始侵略魔族之后……我不会阻拦你的行动。相反,我会尽力将魔王留在我的森林里。”
女神望着我,没有言语。
“作为交换,我需要你做出承诺,保障我们的安全。”
我深呼吸了一次。
“至少在最后……我想和她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女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所以。”
她缓缓开口。
“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这最后几个月……‘平静’的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和她在一起度过更长的岁月。”我苦笑着,“这大概也算是命运对我的惩罚吧。也正是因此,我才会更加珍惜这段最后的时光。”
我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接。
“……我不会容忍任何人破坏我们的生活。”
“好。交易成立。”
那位女神重新撑在了王座的扶手上。
“你果然不是‘你’。博弈、盈亏……你压根没打算考虑这些,对吗?到头来,你的目标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她自嘲般地笑了笑。“我们尝试分析过你的行为模式和喜好,现在看来……还真是徒劳。”
“——你只是个纯粹的疯子罢了。”
那副没有温度的微笑再次回到了我的脸上。
“谢谢,您谬赞了。”


“对了。”
临行之前,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实不相瞒,还有一件小事,可以给我一滴你的眼泪吗?”我回过身去,“作为炼制素材。”
“正好,我也还有些小事要麻烦你。”
光芒锻造而成的锁链忽然从黑暗中袭来,环绕周身的黑色流体很快做出了反应,但更多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缚住了我的手脚——这女人来真的。
我识相地停止了挣扎。“这是为何?”
“根据你的说法,现在的魔王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魔力和战斗能力,对吗?”女神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而你——对他们而言很重要。”
“那就证明给我看看吧。”她昂起头,“我会向整个王国宣告,明天将在王都的街头处决背叛人类的森林贤者。届时,他们一定会做出动作的吧。”
“……可惜,魔王已经被我拦在我的森林里了。”我咬牙,“没法让你如愿以偿。”
“谁知道呢?”
她轻哼了一声。
“让我见识一下吧……那位被囚禁在兔子体内的可笑魔王。”


“这是我们安插在王都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不,甚至不需要眼线。”
佩诺朵的声音在魔王的脑海里回荡。
“他们丝毫没有避讳这件事。‘即将处决森林贤者’的消息几乎是在第一时刻从王都传往各地,就差把‘陷阱’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佩诺朵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
“您明白我的意思。”
魔王没有回答,蘸水笔的笔尖在纸张上颤动着。
“医生……森林贤者的战略意义,你是清楚的。早在我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对吗?”魔王扶着自己的额头,“如果没有他,我们战胜女神的可能性将会愈发渺茫。”
“让艾德伍斯和芙洛去,如何?”佩诺朵的声音再次响起,“根据艾德伍斯的报告,他正在前往王都的路上。”
“他在跟踪贝西摩斯,对吗?光是贝西摩斯就足够难对付了。”魔王叹道,“如果要和那个女神对上,他们都没有胜算。”
“——所以,让奥塔莉亚来接我吧。”魔王握着手中的笔杆。“奥塔莉亚已经成功连接了大源,至少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但是,贝西摩斯……?”佩诺朵压低了声音。
“——正是因为贝西摩斯。”魔王闭上了眼睛,“艾德伍斯那个家伙不会和贝西摩斯认真战斗的吧。但奥塔莉亚还不知道贝尔的事,我们要利用这一点,让她去拖住贝西摩斯的脚步。”
“你要利用……”
佩诺朵欲言又止。
“……我明白了。我去联系奥塔莉亚。那你打算怎么逃出来?让她帮忙烧光森林?就目前我们调查的封印强度,就算是她也至少要几天的时间才能……”
“不需要。”
魔王放下了手中的笔。
“让她在森林的最北边岔路等着我就行。我会找到出去的方法。”


“话说回来,魔王她和你们说过她的出身吗?”
“嗯……啊?”艾德伍斯有些摸不着头脑,“出身?不就是出身于你们的佣兵团吗?”
“当然不是。她总不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贝西摩斯挥了挥手,“在这之前呢,她从没和你们提过吗?”
艾德伍斯面露难色。“这……我好像从未听她说过。”
贝西摩斯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那你们捡到她的时候,她说过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艾德伍斯反问。
贝西摩斯摇了摇头。
“没有。”她顿了顿,“当我们捡到她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
“老爹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五六岁的模样,却一个字也不会说,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贝西摩斯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骨瘦如柴,遍体鳞伤,用畏惧的眼光望着我,紧抓着手里的麸饼。”
“到底是什么人?要把孩子养育长大,至少应该教她说话吧?”艾德伍斯感到脊背一阵恶寒,“如果连语言都不教授的话……那不就是根本没有把她当人看!”
“谁知道呢。”贝西摩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但她的魔力却强得离谱。”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或许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吧。”


“咳……咳咳……”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魔王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但她还是勉强撑起了身体,努力环顾四周,确定那片灰绿的乔木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逃出来了。
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滚,她干呕了几次,撑在地上喘息了片刻。在这个状态下使用魔力还是太勉强了,她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幸运的是,这微弱的魔力最后还是将她送出了森林。
接下来……要想办法和前来接应的奥塔利亚会合。
手肘一软,她终究还是脱力地趴了下去。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联络、谋划和工作没有压垮她,但逃出森林则像是落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还不是精神放松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女神还挟持着医生,而她也有太多的话还没和医生说清楚。至少,要先和奥塔莉亚联系上……
她的手指紧扣地面,再一次尝试将身体撑起来。
“唔……!”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找到你了。”
是……熟悉的声音。
她费力地抬起眼皮,一头鲜艳的粉色长发映入眼帘,耳旁传来了奥塔莉亚焦急的声音。但握着自己手腕的另有其人。
“你……来了?”
“嗯。”
堕天使将她搀扶在肩上,和她一起缓慢地站了起来,依旧洁白的温暖羽翼簇拥着魔王的身体,魔王有些怀念这种感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这双翅膀拥抱了。
“你来了。”魔王长长舒了一口气,“佩诺朵……你也来了。”
“嗯,我会和你一起去见女神。”堕天使用翅膀轻轻托着魔王的身体,“我会站在你的身边,一如既往。”
沉重的困意姗姗来迟,魔王趴在佩诺朵的肩膀上,兔耳慢慢垂了下去。
“……谢谢。”


“她睡着了吗?”奥塔莉亚小心翼翼地看着佩诺朵肩上的魔王。
佩诺朵点了点头。在她浅金的长发间,魔王已然陷入沉睡。“这段时间她一直疲于处理政务,现在大概是她这两天来第一次入睡吧。”
“都是因为那个乱来的医生……”奥塔莉亚愤愤地攥紧了拳头,“还有那个女神!”
佩诺朵看上去要比一旁的奥塔莉亚冷静得多。“他们都有自己的考量吧。”
“说起来,能请你帮个小忙吗?”堕天使扇了扇翅膀,望向不远处那座笼罩着雾气的森林。“得帮魔王做些善后工作。”
“帮什么忙?”
“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森林深处……燃烧出一条道路来,做得到吗?”
奥塔莉亚摇了摇头。“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座森林被布下了严密的阵术,就算加大火力,在复原法术的加持下,树木也会在数分钟之内还原。”
“没关系。”佩诺朵淡淡地说,“它复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留下痕迹。留下解释。”
“解释……”奥塔莉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说起来,魔王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这点,暂且保密。”佩诺朵把手指放在了嘴唇上,“而你要做的,就是将现场布置成是你救出了魔王。无论如何,不能让医生起疑心,明白吗?”


伴随着魔王轻微的鼾声,二人在平原上向着最近的城镇前进。
犹豫了片刻,奥塔莉亚还是打断了短暂的寂静,她小声地提问:“我听说,在那场灾难之后,是你收留了魔王。”
佩诺朵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
对方的回答出乎了佩诺朵的预料,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见一旁的粉发少女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自那时之后,我从没想过她还能活着。”少女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的泪水,“怀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
佩诺朵的表情在刹那间变得有些复杂。
“是啊……你们能再次团聚真是太好了。”
只是片刻,再次回头时,佩诺朵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常态。“最初遇到魔王的时候,她的性格可真是相当糟糕呢。”
“诶?我记得她那时明明胆小又温柔……”
在奥塔莉亚的话说完之前,一个巨大的影子裹着飓风降落在了她们的面前。奥塔莉亚一步上前拦在了佩诺朵和魔王的面前,只是一挥手,高耸的火墙就将她们与黑影隔开。
“小心。”
流转的火花在她的手中凝聚,受封贵族的身份并没有让她失去战斗的本能。
出乎意料的,佩诺朵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奥塔莉亚,停手。”
她迟疑了片刻,便听见在嘶嘶燃烧声中,火墙对面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好烫,好烫,救命!”
奥塔莉亚再次一挥手,火焰便尽数收回了她的手掌中。草地燃烧的黑烟渐渐散去,面前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条龙。龙的体型不算太大,他背后的那对覆着翼膜的翅膀缓缓收起,灰黑色的鳞片闪着金属的光泽,而他抱着的前爪则在火舌的光顾下留下了几道黑色。
“佩诺朵大人!”与他威严的形象大相径庭,龙抱着自己的爪子哀嚎了起来,“我的爪子——这算工伤吗?会有赔偿吗?”
“别贫。”佩诺朵无视了龙的控诉,“老实干活,格鲁米,这可是你自己说要来的。”
“毕竟关系到魔王大人和佩诺朵大人嘛!这么重要的事我肯定不能袖手旁观。”被称作格鲁米的龙俯下了身子,任由佩诺朵顺着他的腿爬到了他的背上,“还有这位……是谁来着?”
“奥塔莉亚。”佩诺朵朝奥塔莉亚伸出了手,“没事的,放心,这头龙也是魔王的部下。”
奥塔莉亚一脸不可置信地握住了佩诺朵的手,爬上了龙背。
“所以,她还收编了……一条龙?”


“确定好飞行路径了吗?”
佩诺朵用自己厚重的羽毛翅膀将龙背上的魔王包裹了起来,她转头向身下的龙发问。
“没问题。照你所说的,避开了大部分村庄和城镇。”掠过耳旁的风带来了龙的声音。“现在前往王城的道路上估计都布置好了盘查的官兵吧,他们肯定猜不到我们会从空中过去!”
“保持谨慎。”佩诺朵拍了拍龙的脖子。“等到把我们放在王城,你就变回人形混在人群里离开,听到没?这次的行动很危险。”
“佩诺朵大人是在关心我嘛?”
佩诺朵揪了一把龙鳞,龙夸张地嗷呜了一声,没了声音。
“我们是要直攻王城,对吗?”奥塔莉亚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犹豫。“那位女神……说实话,应该还没有人敢和她交手。我所了解的传闻中,她的实力也被渲染得神乎其神。”
“是的。不过,并不是正面攻入。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按照计划,除了在王城里接应我们的别动队,大部分我们的人都按兵不动。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救回医生,一定要尽量避免和女神发生正面冲突。”
“如果只是要处理那些圣教徒或是看守的王国军,应该问题不大。”奥塔莉亚思索着,“不过,万一遇上女神了呢?”
“那你们就先带着魔王逃走。”佩诺朵顿了顿,“由我来负责善后。我至少能为你们拖延一点时间。”
讨论的话题至关生死存亡,堕天使的神色却平静如水。
“不说这个了。”她轻轻拍了拍不安的少女,“你不是想听听我和魔王相遇的故事吗?”
“嗯!”奥塔莉亚来了精神,“你说过,最开始的时候,她的脾气……很糟糕?我都有些没法想象……”
“大概算是叛逆期?”佩诺朵看着沉睡的魔王,笑了笑,“要是现在的她听见了,怕是要害羞得钻进地里去了。”


佩诺朵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披着斗篷的她和十几个旅客挤在一辆小小的马车里——这辆车承担了远超它上限的重量,落在泥泞土地上的马蹄声都有些踉跄。
不过,在这个年代,没人有闲心管一辆超载的马车。上一任魔王刚刚遭到了暗杀,他的寝宫在深夜发生了爆炸,他和他带进去的那几个漂亮的魔族小姐都变成了一滩散落在地的碎肉块。他不该犯下那样的错误,佩诺朵想。他的魔力在历代魔王里不算弱,能力也尚且合格,却没想过自己亲吻的美人可能是个凝聚致死魔力的炸弹。
她提醒过他,她仁至义尽。
可惜那个混蛋死的太快又太彻底,才会给她留下这么一堆烂摊子。新上任的那位魔王估计屁股还没坐热就焦头烂额地奔赴四方了吧,而她——本该留在魔王城里的代理执政官,已经搭上马车悄悄溜了出来。
如果展开翅膀从魔王城飞离,说不定分分钟就会成为城墙上那一众魔导炮台的目标。她自嘲般地笑了笑,事到如今,连她也成了那群傻子的怀疑对象。
早在上一任魔王遇袭之前,搜寻的工作已经持续了数年,魔王的死让佩诺朵手中能调动的资源少了许多,以至于这次她不得不亲自出马,但依旧是无疾而终。鱼的腥味,浓重的烟味和酒精代谢的味道环绕着华贵的堕天使,她叹了口气,在摇晃的车厢中点燃了一支纤细的香烟。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十年?二十年?女神已然苏醒,没人知道所谓的“预言”能准确到什么份上,那耀眼的太阳可能下一秒就恢复了力量,将整个魔域烧得寸土不留,而他们还在这里因为王位之争而互相撕扯,下阴招,干女人,乱成了一锅粥。
真是一群蠢蛋。她想。
西尔维和神庭的所有神明献出一切换来的一千年的时间,即将败在这群蠢蛋的手上。
黑夜即将降临,她却看不见月亮的光芒。


马车忽然一个急刹,疲惫的老马发出了一阵嘶啼,被塞在车厢里的一车人随着巨大的冲击在车厢里倒得四仰八叉。佩诺朵扶着车厢的墙壁,从窗户的缝隙里向外望去。无月的夜空下,攒动的火把映出了来人手中的点点寒光。来者大约有十几个。估计,是山贼。
“想活命就别动!”
面前那个散发着鱼腥味的大个子首当其冲被拉了下去,透过门帘,佩诺朵看见他们在那个可怜的大家伙身上到处搜寻,大家伙摇着头,却还是被他们从腰间翻出了一个袋子,里面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响声。那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大个子忽然挣脱了身后的束缚,从地上掏了一把污泥,借助魔力凝聚在手上,甩在了面前那两人的眼睛里,夺回了自己的钱袋。
她听见和自己一起向外偷看的生意人发出了一声带着振奋意味的惊呼。
可惜。下一个瞬间,大个子那只缠着污泥的手臂落在了地上。
那个生意人的身体一抖,缩回了车厢最里面的那个角落,佩诺朵也知趣地坐了回去。脚步声渐渐逼近,率先探进门帘的是一把长刀,刀刃上的血一点点滴落在车厢的地板上。紧接着的是握着长刀的粗壮手臂,而后,手臂的主人把半个身子探进了车厢里。
这个戴着眼罩的山贼环视了一周,他一只脚踏在了车厢里,撑着自己的膝盖,把刀扎在了地上。
“谁想当下一个?”他笑了笑。
佩诺朵没什么精力去当正义使者,现在她只希望这件事快些过去。动手可能会暴露身份,但不动手看样子也不太可能——不管给不给钱,他们大概没想过让人活着离开这里。
“哦?居然还有个漂亮的小妞。”山贼注意到了她,上下打量着她斗篷下的穿着,“你这身打扮可不便宜,能不能脱下来救济一下我们?”
佩诺朵猛吸了一口指间的香烟,把剩下的部分甩在了地上,用鞋子碾了碾。工作,战斗。她快要对这种没完没了的日子感到厌烦了。干脆让这个世界毁灭吧。
“我今天真的很累。”她自言自语似地叹道。
佩诺朵忽然怔住了。
她的视线越过眼前剑拔弩张的山贼,落在了马车外的那道影子上。
就在他们对话的这短短几分钟里,车外的十几个山贼们已经倒在了一个白色影子的脚下。影子的动作干脆而利落,她扛着一把巨大的武器缓缓朝马车这边走来,拍了拍最后这个山贼的肩膀。
“兄弟,让个位。”
是属于少女的声音。
“你是什么……”
门口传来了骨骼移位的咔哒声和碎裂的清脆声音。山贼缓缓倒下,被门口的那人拉着领子甩出了车外。少女撑着手中的巨刃,在马车的门口喘了口气。
月光不知何时拨开了云层,照耀在少女的白发上,勾勒出了那具矮小的躯体。
她的刀刃上光洁如新,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那啥……他们刚刚也说了,我就不重复了。”少女挠了挠头,伸出手来。
“规矩都懂的吧,打劫。”


“就这些?”
和她的年龄不符,少女的身材显然算不上羸弱,她从破旧的披风下伸出了一只带着疤痕的手臂,清点着面前的几个大小各异的钱袋,语气里显然带着不满。
“真的就这些了……”生意人的声音颤抖着。佩诺朵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的白发少女。
“你也没钱?”少女的刀尖指向了一旁的佩诺朵。“穿的这么好,就这点钱?”
“我是从王城逃出来的,身边没带多少现钱。”佩诺朵撑着头。
少女只是打量了佩诺朵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好吧。”
她把钱袋都搂进了自己提着的破布袋子中,把剑收回了身后的剑鞘,转过身去,朝着马车上的人挥了挥手。
“旅途愉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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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д`)因为确实比较久远了,感觉时间轴可能不太清晰,尝试给大家整理一下现阶段的情报
30年前——女神苏醒
20年前——怀特被人抛弃后流浪,被佣兵团收养,遇见贝尔
17年前——佣兵团救了奥缇
14年前——贝尔变成魔兽“黑色群峦”,下落不明;奥缇被医生救下,怀特再次流浪
13年前——前前任魔王在政治斗争中被人设计炸死,佩诺朵出逃,遇见了并培养了流浪中的怀特
7年前——前任魔王被勇者小队(勇者亚伦,魔导士奥塔莉亚,神官爱莲,医生)击败,魔将怀特上位成为新魔王直至今日
三个月前——现任魔王怀特遭到诅咒
(`・ω・)另外目前还没提到的一点是,魔王的身体发育状况差不多只有实际年龄的二分之一,具体原因后面也会解释


白发的少女在山林里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一丛灌木的前方。
如果不是她拨开了洞口重重叠叠的藤蔓和树叶,很难察觉到在这丛生的灌木间还藏着一个狭小的岩洞。她警惕地探视了一圈,钻进了洞口。
穿过洞口则是另一番天地。在这个狭小的岩洞中铺满了暖和而干燥的松针,在上面还有一张不知何处找到的草席。她把麻袋里的钱币倒进了角落的瓦罐里,发出了一阵叮叮哐哐的声音。白发的少女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火柴,点燃了用酒瓶做的油灯。
食物……应该还有不少,另一个瓦罐里堆着硬邦邦的黑面包。钱币也已经攒了小半罐,尽管她并不能算清具体的数额,但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事——赚钱,存钱,等着用上它们的那一天。
就像佣兵团的老爹做的那样。
这样的话,当需要的时候——例如奥缇生病的那一次,老爹就可以从他床头的罐子里摸出几枚亮闪闪的金币,抱着奥缇去镇子里找医生,顺便给她们三个小家伙一人买上一块甜甜的糖块。
她有些想念那时的糖块。
少女猛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她已经不是那时的爱哭鬼了,她告诉自己。接下来,她必须一个人去面对,一个人去改变这一切……
一个人走下去。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怀特的身体率先做出了反应,明晃晃的刀刃登时横在了来者的脖子上,少女朝对方露出了獠牙。
“——你是谁?”
“别紧张,别紧张……”来者脱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了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她举起了双手。“一个普通的落难贵族罢了。”
少女认出了这个人。“你怎么没跟着车一起离开?”她警惕地后退一步,“想找我要钱?门都没有!”
“其实是这样的。”
佩诺朵也不讲究,像是在自家一样坐在了草席上。“你把我的钱抢走了,我现在身无分文了,对吧?”
“啊……嗯。”白发少女有些懵,“对啊,怎么了,想抢回来就和我打一架吧,反正你也打不过我!”她挥了挥自己的拳头。
“是啊,我肯定打不过你嘛,你当时一下子就把那群山贼放倒了,像我这样的贵族小姐怎么和你匹敌呢?”佩诺朵的唇边带着笑。
“那……那是自然。”白发少女的眉眼间似乎流露出了些许得意,但她很快再次沉下脸来。“那你是来干什么的,老实交代!”
佩诺朵大方地躺在了草席上。
“我是来借住的。”
“什,什么?”
“你把我的钱都抢走了,我就算跟着马车回到镇子也只能露宿街头了。”佩诺朵面色平静地躺着,“马上入夜了,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话,我肯定会在这片山林里被冻死吧,说不定会被魔物吃掉。”
“不关我的事!”白发少女想要把她推出去,“你再不出去的话,我就,我就动手了!”
“我饿了。”佩诺朵向她伸出手来,“有吃的吗,我还想喝水。”
“你,你……!”


佩诺朵啃着黑面包,端详着这个狭小的岩洞。岩洞里整齐地塞了不少东西,墙壁上挂满了少女制作的工具,手斧、弓箭、渔网与短刀。“你抢了这么多钱,就吃这个?”佩诺朵就着水把干硬的主食咽了下去。
“偶尔打猎,吃野菜,只是现在不是季节。”少女正把洗干净的斗篷晾在岩洞的墙壁上。“你不喜欢吃也没用,现在只有这个。”
“我是说……你不买其他食物?”佩诺朵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你的面包是怎么来的?”
“我帮镇子里的面包店扛两天的面粉,那个老奶奶就会给我塞很多黑面包。”她有些自豪地说,“这都是我自己赚来的。”
“很多?”佩诺朵追问,“很多是多少?”
“很多……很多就是很多。”少女嘟囔着,“每天吃一个,等吃完了,就再去镇子里帮忙。”
“嗯……”
佩诺朵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你是不是不会算数啊?”
“我,我会!”少女红着脸争辩道,“我会数手指,老爹教过我!”
“那你会写数字吗?”佩诺朵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根树枝,递给了少女。
“我……我……”
少女这下彻底没辙了,她鼓着腮帮子低下头去。“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让我看看?”佩诺朵撑着头,看着对方的动作。
少女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了半天才犹豫着停了下来。
“我记得……是这样的。”她表现得不太自信。
佩诺朵探过头去,看见了几个写得歪歪扭扭的字母:“White”。
“你叫怀特啊……”
佩诺朵难得地笑了笑。
“是个不错的名字。”


“佩诺朵……”怀特念叨着对方的名字,“你说,你是从王城来的?”
“是啊。总之,我原本呆的地方出了点小变故,那群家伙不要我了,就把我赶出来了。”佩诺朵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我也没处可去,就先四处瞎逛了。”
听到“赶出来”这个词的时候,少女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这样啊……”少女的神色有些复杂,“你也是个无处可去的人。”
虽然其实是她自己逃出来的,身上也带着不少储备金,但对于这种欺骗无知少女的行为,佩诺朵毫无愧疚之意。
“不过,既然你要跟着我,那就要好好听话。”比她矮一个头的白发少女严肃地对她说,“山林和镇子里的魔族都是很危险的。你要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我才能罩着你,懂吗?”
“懂,懂……”佩诺朵哄小孩似的低着头。
“不要小看我的实力,遇到危险就喊我,听到没?”少女将这种姿势视为佩诺朵的臣服,满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这一片,我打架是最强的,连山里饿肚子的熊都打不过我。”
还是稍微掩盖一下自己的战斗能力好了,佩诺朵想。观察这孩子的举动还挺有意思的。
“我虽然不会战斗,不过……”佩诺朵把手指放在了嘴边,“我可以带你找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怀特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又不会打猎,能找到什么……”
“我们去镇子里找吃的。”佩诺朵神秘地趴在怀特的身后耳语道,“带好你攒的银币,明天我就要教你,怎么用钱换到好吃的。”
少女咽了口唾沫。
“钱……好吃的……?”
“是个不错的名字。”


“喏。”
佩诺朵把手中的烙饼塞进了少女的手里。口袋形的面饼边缘被烤的酥脆,里面填入了切成段的烤香肠和拌着某种香料的奶酪糊,热腾腾的,少女捧着装着烙饼的纸袋,看了看烙饼,又看了看佩诺朵,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个?”佩诺朵闻了闻手中一样的烙饼,味道上没什么问题。
像是怕被人抢了去似的,少女紧抓着烙饼向后退了一步,试探性地咬了一口,而后狼吞虎咽地把整块烙饼吞了进去。
“慢点,慢点,别呛着了。”佩诺朵拍了拍少女的背,“你之前没试过买东西吗?这个烙饼也不贵。”
少女咀嚼着烙饼,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没有。”她踌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我看不懂那些招牌上的字,看不懂价钱,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骗我……”
少女扯着自己的衣角,有些难堪。
佩诺朵沉默了一会儿。
“好吃吗?”她忽然发问。
“……好吃!”少女回答得很快。
“想不想以后每天都来买?”
少女变得有些扭捏。“想,但是……”
佩诺朵朝着街道两旁的市集伸出了手。
“如果能认识招牌,算清价钱,不止是烙饼,你看见的这些都能买。”
“——你想不想学算数和认字?”
白发的少女愣了一会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学。”她低头看着自己破旧的衣服。“也没有人教我……”
“我可以教你,作为你收留我的条件,怎么样?”佩诺朵转过头来。
少女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浅金色长发的女性一脸正经。
“真的。”
少女先是一愣,而后咬着自己的嘴唇,努力让自己情绪不那么激动。“谢,谢谢……”她的语调里充斥着按捺不住的欣喜,那双黄色的眼睛亮闪闪的,“谢谢,谢谢你,佩诺朵……我,我想学!我想要学会算数和认字,我还想写字……佩诺朵,教教我!”
“是个不错的名字。”


“我说,你是不是又去镇子上闲逛了?”
怀特一进门,就被佩诺朵敲了一下脑门,“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太游手好闲了?”
“哎呀,是我帮餐厅拉完货之后,老板非要留我吃饭,这也没办法嘛。”白发的少女捂着头辩解道,一边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少女递来了一块热腾腾的烙饼。
“就知道耍些小聪明。”佩诺朵哼了一声。
这孩子学得很快,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也大得惊人。像是被剥去了懵懂的枷锁,她的神智变得愈发清晰,性格也渐渐开朗。佩诺朵察觉到,少女的身上开始逐渐散发一种魔力——能让他人聚集在自己身旁的无形魔力。
真是不可思议,佩诺朵想。这是蕴涵在少女血脉中的本能,还是佣兵团的经历让她开始无意识地模仿那位“老爹”?
不论如何,事情正在向着好的方向慢慢发展。按照这个进度稳步前进的话,数年之后就能建议她去领主的手下做起,逐渐向上攀升。大约20年后,她大概就能坐上魔将的位置了……不,或许更快,20年后说不定就能看见她成为新一代的魔王了。
战斗与魔力的训练,文史的学习,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让她确定自己的道路。
现在……还是暂时顺其自然吧。
“说起来,邮局里有一封你的信。”怀特把一个信封推到了佩诺朵的面前。“我从没见过这个戳印……这是什么?”
在看见信封上的火漆印的那一刻,佩诺朵几乎是把信封抢了过去。她三两下拆开了信纸,快速地读了几遍,面色沉重地把信纸按在了桌上。
“怎……怎么了?”怀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信封和信纸。
“……怀特。”
佩诺朵沉下脸,郑重地开口。
“收拾好你的重要物品和钱,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啊?为什么?”怀特的眉头紧蹙着,多少带上了些许怒意,“咱们好不容易才攒下钱,在镇子附近建了这栋小房子,为什么说走就走?”
佩诺朵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说实话。
“因为——这里马上就会有人发生灾变了。”
“灾……灾变。”怀特的身体一抖,“你是说,书上写的,会把人变成魔兽的……那个灾变吗?”
佩诺朵点了点头。
“……这是我在王城的朋友给我的消息。”她补充道,“虽然仍无法具体定位,但那群预言术士出错的概率并不高。”
怀特像是想到了什么:“如果王城早就知道了消息……为什么不采取措施?”
“——没有这个闲暇。”
佩诺朵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前任魔王才刚刚去世不久,每个人都想在新王仍未站稳脚跟之前多捞一杯羹,谁会想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少女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那,那我们能去警告镇子里的人们吗?”
“谁会信你?”佩诺朵摇了摇头,“而且,最重要的……”
“——你知道谁会成为灾变的那个人吗?”
小屋里的空气陷入寂静。
“……我不管。”
怀特忽然开口。
“我会去疏散镇民的……不管有没有人听我的。”少女攥紧了拳头,“如果出现了魔兽,那我就去迎击魔兽!”
“——我绝对不会再次退缩。”
“是个不错的名字。”


怀特在面包店里磨蹭着。“我真的没骗您!”她扯着老板娘的袖子,“就这两天,行不行?您就当跟老伴出远门郊游……真的要有魔兽了!”
“唉,你这孩子。”老板娘叹了口气,从一旁抽了两个纸袋,包上了几个面包,“你说的倒是轻巧,一天不干活,我们一天吃什么?”说着,她把面包塞到了少女的手上。
“您说着没饭吃,还把面包白送给我……”少女有些不好意思。
“反正也快关店了。而且,这不不止是给你的。”老板娘用面包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接下。“还有给佩诺朵的份。另外,这个袋子,你帮我送到隔壁铺子后面的那个转角去。”
“诶,诶?”
“别说出去,那里住着个姑娘,据说是从领主宅邸里逃出来的。”老板娘压低了声音,“怪可怜的,藏在那堆帆布底下,也没饭吃,我就每天都给她留点面包。”
“这……咱们镇子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千万别声张出去,知道不?”老板娘叮嘱道,“要是被领主知道了……咱们这都要遭殃。”
“是个不错的名字。”


如果不是那露出来的几根冻得通红的脚趾,怀特几乎没看出来那堆破旧的帆布里还藏着一个人。
“你……好?”
她小心翼翼地凑了上去。
那堆帆布抖了一下。
“不要害怕,我是来给你送面包的。”她把纸袋子放在了帆布旁,后退了几步,“我,我也住在这里,我家就住在那边,这条街一路走下去。”她指了指方向。
她看见那堆帆布动了动,一只纤细的手犹豫地伸了出来。借着月光,那只手臂上遍布着的大大小小的淤青映入了怀特的眼里,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住在这里不冷吗?”她小声地说,“要不要去我家住?”
帆布堆没有反应。
“那,那我去给你拿条毛毯?”
过了半晌,帆布堆里才传出了一个声音:“好。”

“嘿!”
怀特抱着一整堆厚重的棉毯,扔在了帆布堆的面前。“你躲到这个里面去,怎么样?应该比那边暖和多了!”
……虽然明天可能会挨骂。这些都是她趁佩诺朵睡觉的时候搬出来的。
帆布堆依旧没有动静。
“啊,是因为我在这里对吧?”怀特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为什么?”
帆布堆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怀特的脚步也停在了原地。
“为什么啊……”怀特装作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大概是因为,你很像我曾经的一位亲人吧?”
当年奥缇藏在木桶里的时候,和她真是一模一样。
“就因为这个?”
“嗯。”怀特老实地回答,“就因为这个。”
帆布堆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名字?”
“怀特。”少女轻松地回答,“你呢?”
“……穆。”藏在帆布堆里的女人把帆布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了一只玫红色的漂亮眼睛。“我叫穆。”
“是个不错的名字。”


“穆!”
怀特捧着一个装着烤香肠的纸袋,驾轻就熟地拐进了巷子里。“你看我带了什么?”
女人依旧没有露出自己的身形,不过,她已经挪进了怀特搬来的棉毯里。“那是什么?”压在重重棉毯之下,她的声音有些闷。
“嘿嘿,你猜。”少女把纸袋故意拿得远了一些。
女人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香肠。”
“猜对了,都给你!”怀特把纸袋塞进了棉毯的缝隙里,“穆,你就应该和我多说点话嘛,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
过了好一会儿,穆才再次开口。
“因为,我曾经靠唱歌谋生。”
“你会唱歌?这么厉害?”怀特一下子来了兴趣,“我想听听看。”
“我已经不唱歌了。”
穆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现在的模样,已经……永远都没法唱歌了。”


“你又来找我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是穆先开了口。
怀特坐在那堆棉毯的面前。
“因为我想和穆成为朋友嘛!”少女嘟着嘴,“佩诺朵就知道管我,镇子里也都是些老人,我都很久没有遇见过和我差不多大的人了。穆,你有多少岁了?你看起来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
穆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不……我和你不一样。”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的声音颤颤巍巍的。
怀特显然没预想到这种情况。“为,为什么?”
“你还是个女孩,而我,我已经是……某个人的女人了。”
她几乎没有力气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
“那是什么……”
“快逃……快逃!”她忽然歇斯底里地伸出手,将少女推开,“我感受到了,他们要来了,他要来了……”她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快逃,快逃!”
“逃,逃去哪……”
怀特忽然一愣。
不知何时,巷子口已经被一群高大的士兵堵得水泄不通。
“这女孩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嘛。”
为首的男人摸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靠近了角落的二人。
“这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吗,我的夜莺?”
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朝着怀特呐喊。
“跑——!”


怀特沉默地拦在了男人与穆之间。
对方带的人手……看起来并不强。虽然自己没有带武器,但对面看样子都是三流水平,要打过他们还是绰绰有余。对方的手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只有跟在队尾的男人提着一个袋子。
没问题。怀特把重心稍稍下移,摆出了应战的姿势。
“哎呀,没事,小妹妹,不用这么紧张。”男人笑着摆了摆手,“我不是来伤害我的夜莺的——我怎么舍得伤害她呢?我是来和她聊聊天的。”
满嘴胡言。难不成她身上的伤是自己摔的?怀特皱着眉头,却没有立刻反驳对方,而是警惕地向前一步。“但你不能再前进了。”
“好……就站在这里也可以。”男人停住了脚步,“穆,你听得见吗?”
缩在怀特身后的穆像死了一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没有回家,我们还挺意外的。”男人的语调听起来相当轻松,“我们去了一趟你家,没找到你,不过我和你的母亲聊了聊,你知道吗?有了我给她的那笔钱,她的日子好过多了。毕竟,她的病还没好呢,要是这种天气还给人出去洗衣服,该有多难过啊。”
听到母亲的名字时,那堆棉毯颤动了一下。
“希望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签订了契约的。如果不是我大发慈悲,你和你的母亲早就冻死在去年冬天了。”男人慢条斯理地说,“事到如今,你的这种行为可是在违背契约了,我的夜莺。”


“那是因为……!”
穆的声音忽然从棉毯下传了出来。
“那是因为我们根本交不起你的地租!”
“人头税,柴火税,除此之外还有劳役,爸爸去世后我们家已经没有人能服劳役了……”穆的声音越发干哑,“交不出税,你就说要吊死我们!”
“啊?”
男人一脸莫名其妙。
“因为你们住在我的领土之上啊。不明白吗?这片土地是我的财产,你们——当然也是我的财产。”
怀特沉下脸去。
“不提这个了,像你这种没有读过书的女人说了也没用。”男人摇了摇头,“对了……你逃出来的时候,有个下人在帮你,对吗?”
穆的话登时噎在了喉咙里。男人见状,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那个马夫,是叫什么来着……我忘了。是他把你藏在货车的木桶间,让你逃出来了,是吧?”
穆没有说话,又把自己藏了回去。
“你和那个马夫的关系好像不错。”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是不是也爬上过他的床啊?”
“……不是!”
穆尖声辩驳道。
“我和斯温之间是清白的!”
“清白的?哈。”男人笑了笑,“正巧,我把他和你的母亲都带来了。要不,你出来和他们俩解释一番?”
听到母亲之后,穆再也坐不住了。披头散发的女人从棉毯里钻了出来。“不要把我妈妈牵扯进来,你……”
当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照,恢复视觉时,她僵在了原地。
两颗熟悉的头颅,从男人提着的袋子里滚了出来。
“真是可怜啊……啧啧。”男人摇着头,装模做样地叹息着,“这都怪你不听话。要是你当初能听话点该多好?”
“你——”
怒火随着魔力一同在怀特的拳头上积攒,她正打算冲上前去,却忽然察觉到身后的女人不太对劲。
“啊……啊啊……啊……!”
穆的声音逐渐化为了歇斯底里的尖啸。
“妈妈……”
那具遍布淤青的弱小身体在她的身后不断膨大,她的身上覆盖着鳞片与黏液,俊美的脸庞逐渐化为了肉食鱼类的模样。她的尖啸引发的余波让大地都为之颤抖,怀特只能勉强站住,而一旁的男人和他的手下则纷纷捂着耳朵倒在了地上。
是灾变。
女人在她的眼前化为了魔兽,而她却无能为力。
“你……你不要过来……”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不断逼近的魔兽发出了尖叫,“我什么都会给你的……钱,地位……我可以让你当我的妻子,而不是情人!”
魔兽张开了长满尖牙的巨嘴。


当佩诺朵赶到时,小巷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血肉模糊的肢体散落一地,深蓝与暗红的血迹交织,蔓延到她的脚边。她顺着血迹一路向前,最后在一堆眼熟的棉毯前停下。
去年过冬时留下的棉毯,今年怎么也找不到了,原来在这里。
浑身是血的白发少女一言不发地靠坐在棉毯上,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佩诺朵在她的面前驻足,沉默地望着少女。
在棉毯的后方,一条形似大鲵的魔兽几乎塞满了整个巷子的尽头。它已不再动弹,覆盖着鳞甲的胸腔被人击穿,一大团内脏从它身体的缺口中流了出来,蓝的发黑的血液流了一地——和白发少女的拳头上沾着的颜色一模一样。
它的眼珠依然睁着,却已毫无生气。
在那具庞大而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有人为它盖上了一条毯子。
“佩诺朵。”
少女缓缓开口。
“我该怎么做?”
“你消灭了魔兽,拯救了镇子。”佩诺朵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除此之外,你想要做什么?”
白发少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想拯救更多人吗?比如她。”佩诺朵指向少女的身后,“你难道想要成为拯救一切的救世主吗?你应该明白的,你永远没法救下所有人。”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我只是……”少女用拳头抵着地面。
“——我只是无法忍受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罢了。”
她的声音近乎嘶哑。
“对,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混蛋罢了!”她抬起头,那双暗黄的眸子直视着佩诺朵的双眼。“我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不愿看见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佩诺朵,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要学习什么?我要变得有多强,才能阻止这一切?”
佩诺朵没有说话,而是望向了她的身后。
“怀特,你知道灾变是什么吗?”
少女愣了片刻,摇了摇头。
“魔族的力量与人类的躯体,魔人不稳定的血统催生了灾变的产生,但这只是客观因素之一。从原理上来说,所有魔族,甚至人类的身上都有发生灾变的可能。”
“除去种族的影响,最重要的诱因是……绝望。”
“无路可走,无处可去,无可奈何。灾变是他们最后的哀鸣。”佩诺朵瞥了一眼身后的一片狼藉。“你也察觉到了吧?灾变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那,原因是什么?”
“我并不知道它的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佩诺朵走向了少女身后的巨兽,“如果我们的预测机构还在正常运转,而不是现在贵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如果我们从数十年前起着手建立的灾变干预部队没有沦为派系争斗的牺牲品,我们至少可以在悲剧走到这一步之前,更早插手这件事。”
少女缓缓起身。
“我该怎么做。”尽管是问句,她的声音却变得镇定,“佩诺朵,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成为魔王。”
佩诺朵朝少女伸出了手。
“成为魔王吧,怀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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