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碳的作品集 By @天钢0w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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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王小明同学的葬礼。”司仪以平静的语调念诵着悼词。悼词平平无奇，就像是王小明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
属于王小明的是地上的一个水泥凹槽，正足够摆得下他现在赖以容身的那个小盒子。王小明，王小明傻笑着的照片，和属于王小明的那个水泥凹槽边，围绕着静默的人群。公墓里只有司仪的声音在回荡。
“王小明同学，是一个好同学、好伙伴、好儿子……”
铅灰色的晨雾里，司仪的声音左冲右突。

1
王小明今年二十岁，正是迷茫的年纪。他刚刚从高考的牢笼里挣脱出来没多久，泡在大学的自由里，像是一只温水里的青蛙。
反正全国的大学都这样，至少有一半是青蛙。他随即又会这么安慰自己。起初这招相当奏效，后来就不那么有用了：除了安慰自己，他还要同时说服自己，自己不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
按课表，今天上午该是两节高数。
“……不想上了。”王小明把脑袋闷在被子里。
“老师一个月没点名了，你确定不怕？”室友阿龙问他。
怕，当然怕，怕平时分不够会挂科。为什么怕挂科呢？怕跟家里不好交代，总之不是怕挂科这件事本身。王小明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哼哼唧唧洗了脸刷了牙。教科书不带了，反正也不会听，只是睡觉；手机则必须要带上，不然万一睡不着可得无聊死。他在口袋里揣了根笔，手机拿在手里。
阿龙已经先出门去了，王小明环顾一圈寝室，他的寝室加上他只有三个人住，此时还有一个没起来。王小明于是问他：“老猫，你不怕点名？”
老猫并不说话，显然睡得如死猪。王小明也就不再管他，点开手机游戏，随手带上门，上课去了。
无聊，无聊。老师背靠着黑板，照着课本念幻灯片。这段时间是如此的无聊，以至于王小明的手机电量消耗得飞快。
眼看着要到下课的时间了，老师念完了他的幻灯片。老师看了看表，又抬起头来，目光扫过阶梯教室——王小明熟悉这样的目光，他知道戏肉要来了，赶快坐直身子，按灭手机屏幕。
果然，老师顿了顿，说：“同学们，我们现在点一下名。”
好！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骚动。点名，这是名为大学生的生物们之间神圣的仪式，学生们迫不及待地举起手答到，以换取一点点额外的期末考试通过概率——同时还要在心里冒着坏水，快意于未到场的那些人的苦难，庆幸于自己的运气。
虽然只要每次课都到场，自然就不会有被点到名的危险……但对于大学生来说，逃课是日常生活。倒不如说，不逃课的才是稀有动物。
老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看着点名簿开始点名。老猫人还在寝室里躺着，王小明一边替他惋惜，一边暗暗地却有点幸灾乐祸起来。老猫就如他的外号般是夜行动物，早上从来起不了床，他这学期点名中奖已经好几次，平时分怕是危险了。
轮到王小明了，他高举起手，字正腔圆、快乐阳光地答了到。王小明后面就是老猫，老师叫了一声老猫的大名——王小明正待在寝室的群里发消息通知老猫，字都打在聊天框里了，却听见一声同样字正腔圆的到。
王小明愕然地向一旁看去，教室的角落里，老猫正顶着一副面瘫脸，举起手来。
王小明回到宿舍时，老猫已经坐在他的‘宝座’上了。他正在打某款时下流行的MOBA游戏，战况正激烈，老猫在人群中七进七出，整个人抖得跟摸了电门一样。王小明问：“老猫，你今天怎么去上课了？”
“我没去。”老猫头都懒得动一下，淡淡地答道。
“你没去？那谁给你答的到？”
难道是老猫请了人代课？王小明的学校里有人专门提供这种服务，基本上都是缺零花钱的学生，帮人听一次课收十块钱，一天下来能赚四五十块。可是……王小明回忆了一下刚刚看到的画面，他还没瞎，坐在教室角落里的那个人绝对是老猫无疑。
但王小明相信老猫是真没去，因为老猫那把游戏已经开局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前老师的幻灯片还没念完。他好奇地问老猫：“你怎么做到的？难道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老猫这时候已经打完了团战，拿到了漂亮的四杀，打爆对面的水晶。他心情颇好地点了支烟，翘起二郎腿。“那不是我，是机器人。”
“机器人？你在逗我？”
“我没逗你。”老猫吸了口烟，吐出个烟圈。他看了一眼门口，凑过来，密切地低声说：“你别告诉别人啊。帮我去上课的，是最新研究出的仿生人……”
老猫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王小明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那种仿生人是老猫不小心点进一个神秘的网页，在里面买到的。仿生人能模拟人类绝大部分的行为，并且还能自己适应环境。王小明有点发毛：“现在的人工智能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不厉害，连图灵测试都通不过。”老猫抽着烟，带着看透红尘的沧桑眼神解释：“它就只能帮我答个到而已。要是它旁边的人跟它搭两句话，它百分之百露馅。不过，反正大家去教室都是玩手机，没人会闲得无聊跟旁边不认识的人搭话。”
“那你不去上课，期末考试怎么办？”
“反正去不去都一样，哪个学期不是最后一个月扎堆复习？”
老猫说着，又开了一把游戏。据老猫的说法，等会仿生老猫会从外面回来，正好把他的外卖带给他。
王小明觉得老猫说的不无道理，他问老猫要了那个神秘链接，订制了一个仿生人王小明。三天之后，快递到了——仿生王小明装在一个死沉死沉的货柜里，王小明花了好大功夫才把货柜搬回来。
他想起来了，半个月前老猫也收过这么个快递，当时王小明和阿龙都不无恶意地揣测老猫是不是因为单身太久，需要购买一位女朋友处理一下生理需求。现在王小明也算体会了一下这种感觉，他搬着那个等身大的货柜回来的路上受到了无数怪异的目光洗礼。
妈的，想不到吧，我这货柜里是个男人。王小明苦中作乐地想。
趁阿龙出去联谊的时机，王小明锁上寝室门，和老猫一起拆开货柜。仿生王小明果然做得真实无比，尤其是脸，简直跟真王小明别无二致。王小明按照说明书启动了他，仿生王小明眨了眨眼睛，说：“到。”
字正腔圆。
仿生人就只有一点简单的功能，据说是因为技术有限。老猫教王小明把仿生小明的设置调成自动去上课答到，又给它输入了这学期的课表。第二天的早上也有课，王小明打开仿生小明的电源，忐忑不安地睡了个懒觉，等他醒来，仿生小明果然回来了。
它真的帮小明去上了一次课。回来之后，它就老实地把自己藏进了床板底下，跟仿生老猫并排躺在一起。
老猫说的没错，仿生人真的管用。王小明松了一口气，并且决定以后早上不去上课了。

2
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这种明显的破绽当然是瞒不久的。首先发现的就是阿龙，一星期后，阿龙也购入了一台仿生人。三个人每天昏天暗地打游戏聊天，仿生人们躺在床底下，到了点自己爬起来去上课，以及去拿外卖。
再过了一个月，隔壁寝室常来串门的胖子也被拉下了水。胖子的仿生人格外贵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料比较多的缘故。然后是隔壁的隔壁，再然后是隔壁的隔壁的隔壁……
渐渐地宿舍楼热闹起来。从前上课的时候大部分人慑于点名的威力，哪怕再不情愿，也只好去教室坐着充当背景板。现在有仿生人了，大家都默契地闭门不出，寝室里倒是战况火热。
王小明也就是在这时候察觉到仿生人已经泛滥了。每周他都能见到有人扛着等身大的货柜上楼，而到了午餐时间，宿舍门口总有一大群人排着笔直到能用尺子量的长队，表情冰冷地等外卖。
王小明开始不安起来。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老师会发现下面坐的学生都是仿生人。
他跟阿龙说了自己的担忧，阿龙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人是集体性的，所谓法不责众。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哪怕是错的，最后也会变成对的。”
王小明知道他说得对。但他还是放不下心——
于是他花了一晚上下定决心，关掉了仿生小明的电源，把它收进货柜。他恢复了正常作息时间，每天早上爬起来去上课，去教室里听老师念幻灯片、玩手机。
教室里一多半都是仿生人了，这点很容易看出来。真人坐在那里是不会听课的，要么睡觉、要么玩手机；仿生人没那么智能，它们只会笔直地坐着，面前摆着教材。王小明每天都去上课，老师也每天都念幻灯片；只是点名的时候再也没有人中过奖，每点到一个名字，就会传来字正腔圆积极向上的答到声，而且每个仿生人的声线都不一样。
王小明反倒是成了最没劲的那一个。
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老师会发现下面都是仿生人。那时候，老师说不定会大发雷霆，然后挑出所有的仿生人，把那些没来的家伙平时分统统扣光。他抱着这种多少有点阴暗的想法等待，等啊等，等了半个学期，教室里的仿生人越来越多，老师依旧像是没看到一样。
直到某一天，下课铃打响之后，只有王小明一个人站了起来。
整个教室的仿生人都保持着一致的动作，它们动作僵硬地整理教材，然后缓缓起身走出教室。有时候算法出了问题，它们还会在门口卡一会。王小明没有教材，他只需要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就能出门。
所以他意识到，他已经是这个教室里唯一的真人学生了。
他终于忍受不了了。
仿生人们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把路堵死了。小明跳上桌子，跨过一个又一个仿生人的头顶，英勇如跨栏的田径运动员。
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小明，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
小明大声质询道：“老师，你就没有发现整个班只有我一个真人了吗？”
他随手拉过一个仿生人，那是个女生。仿生人机械地动作着，小明不管不顾地拉开它的衣领，给老师看它后颈上的开关。
老师推了推眼镜：“这位同学，这是什么？”
小明把仿生人的事详细地跟老师说了。起初他的内心还抱有某种自我怀疑，他觉得自己似乎背叛了那些同学，不过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来上课才是正确的行为，自己是对的。
没错。他们都不来上课，根本不对！大学生的任务是学习，不是打游戏！
老师点了点头，他向小明要了那个网址，并且严肃地向小明保证，这件事他一定会彻查。
王小明没敢把这件事跟老猫和阿龙说。回到寝室，他只告诉两个室友，老师好像发现了点什么端倪，劝他们这几天自己去上课。但当然了，没人听他的话，老猫和阿龙都只当他是太寂寞想要个伴儿。
王小明连续好几天没睡好，背叛般的刺激感折磨着他，被他自己伪装成歪曲的正义感。每天上课的时候他都去追问老师，调查进度如何了？
老师每一次都耐心并且严肃地跟他保证，还在取证，事情马上就会有个结果。
直到三天后，王小明再一次去上课。
这一次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两样，一样是他在一群仿生人中间孤零零地玩手机，老师则在上面念幻灯片。下课时小明又去询问老师仿生人事件的调查进展，但这次老师不理他了。
老师僵硬地收起课本，关掉投影仪，夹着资料夹，和门口那群又一次算法出了bug的仿生人挤成一团。
只留下王小明呆呆地站在讲台前。

3
学校里的仿生人越来越多，王小明也变得越来越古怪——这是其他人的说法。在大家眼中，只有王小明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去只有仿生人的教室里上课。甚至有人觉得王小明已经疯了。
诸如此类的流言愈演愈烈，不过有一天，王小明突然又正常了。他重新启动了仿生人，也不再去上课，每天和其他人一样睡到中午，然后仿生人把他的外卖带回寝室。有人猜测王小明可能是经过了心理干预之类的，总之关于他的流言渐渐消弭了。
现在整个年级都是正常人了，可喜可贺。
王小明没疯，他仍旧每天早上起床去上课。只有他知道，他是教室里的皇帝。
教室里全都是智能不足的仿生人，他是唯一的真人。他可以在课桌上跳舞，在讲台旁边架篝火烧烤，用教室的投影仪玩游戏，甚至可以把仿生人老师的课本换成言情小说，全班一起听冰璃殇泪梦·樱雪祭苏和霸道总裁沈䋴奰的凄美爱情故事，或者用教学楼的广播系统放深海少女，不会有人说他二刺螈。
但其他人向他投来的那种看异类的指摘目光实在是非常烦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小明想出了一个天才的主意——他改掉了仿生小明的程序，让它扮演自己。仿生小明每天中午起床、吃自己带回去的外卖、和老猫阿龙一起打游戏，小明则每天早上起床，在教室里当无上的统治者。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或者他只是恐惧，恐惧那群动作整齐划一宛如一支军队的仿生人。这种事谁说得清楚呢？
没课的时候，小明还是会回到宿舍。为了不让室友发现自己和仿生人互换了身份，他只能睡在床底下的货柜里，而仿生小明则睡在床上。货柜空间狭小又压抑，但小明却毫不感到难受，他只觉得欣喜。
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他要干正常人本应该干的那些事。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仿生人迎来了一次固件更新。现在仿生人的程序算法更加智能了，它们能适应更多情况，扮演更多角色。这一点小明有了最直观的体会，现在他在教室里高歌的时候，那些仿生人不再彻底视他为空气，而是会向他投来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了。下课的时候，它们也不再会卡在门口了。
小明调整了仿生小明的程序设定。他要让小明扮演自己，要更像、更不容易被发现破绽——他还为此自学了已经丢掉好久的编程。
他成功了，花了一个月的深夜时间，他为仿生小明编写了数万行的繁杂程序。对于自己能想到的一切事态，他都编写好了固定的应对措施。如果小明哪天累了，他随时可以关掉仿生小明的开关，自己做回小明。他满意地躺回货柜里，觉得万无一失。
寒假到了，小明把仿生小明留在学校，自己回了家。等到小明回到学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他继续去当他的教室皇帝，生活照旧。但是这一次，当小明出去上厕所，他才发现教学楼的厕所已经改建了。
厕所里老旧开裂的瓷砖被换掉，没有了小便池和洗手台，取而代之的是洁净光滑的白色墙壁。一台台机械设备整齐地摆在厕所里，顶替了原来蹲坑的位置。
这是什么？最新锐的马桶？
小明虽然有点尿急，但还是走向其中一台设备。这些设备除了看起来相当精密的机械臂之外，还配有一个座椅，小明实在想不通这是干什么用的。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没想到那台设备忽然动了起来。
它的机械臂抓住了小明的肩膀，将他放在那个座椅上。机械臂的力道奇大，小明的肩膀生疼——他正待抱怨，忽然听见机械臂嗡嗡的运转声。
机械臂的零件如花朵般舒展开来，带着冰冷精密的美感。它们飞快地运作着，高效而精准地将坐在椅子上的小明拆成了六块，以最节约空间的方式折叠起来，放入仿生人专用的收纳间。
——小明不知道的是，由于仿生人实在太多，趁着寒假，人们把已经不会有人使用的厕所改建成了收纳设施。现在仿生人不用待在床底下了，它们待机时将自动前往最近的收纳设施，由专用的机械折叠起来存放。
他不用睡床底了，再也不用了。
收纳程序的运作状况非常良好，整个过程没有损伤任何一条数据线缆或是电容器，只损坏了几处关节、切断了几处肌肉和韧带，伴有较严重的漏液。由于没有检测到唤醒任务，仿生人收纳系统将在默认的六小时后再一次唤醒休眠中的仿生人。
六小时后，收纳系统按照程序输入了唤醒信号，被收纳起来的仿生人却没有开始行动。收纳系统又等待了十八小时以便故障仿生人自检，但始终没有任何信号传来。收纳系统按照处理规程向上级报错，等待检修人员到场，将故障仿生人从收纳间内取出维修。
警方将小明从狭小的收纳间里取出来时，他的血已经流干净了。

5
“王小明同学由于事故不幸去世，对此，大家都感到万分悲痛。王小明同学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定格在了风华正茂的二十岁。”
司仪平静而沉痛的声音在公墓里回荡，但他的脸上却是麻木的。
“生为徭役，死为休息……愿他得到永恒的安宁。”
司仪念完了悼词，退后一步，示意可以把骨灰盒放进公墓了。捧着骨灰盒的人走上前来，仿生王小明弯下腰，将骨灰盒放进那个小小的位置。
仿生小明沉默着为公墓上填进水泥，抹平顶上的泥浆，盖上大理石盖板。一切的最后，他从旁边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白菊花，俯下身，放在小明的墓上。
葬礼就此结束，所有人一同开始鼓掌。时间是精确的五秒，五秒过后，他们鼓掌完毕，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去，穿过铁幕般厚重沉郁的晨雾，走向墓园的出口。
仿生小明也转过身，将小明的墓碑抛在身后。仿生小明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按照小明设定的程序，它将一直运作至小明关闭它的电源为止。
也许小明还活着呢。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呢？